舊日時代
波斯庭院里的時光：一個薩珊王朝工匠的四季生活
在薩珊王朝統治下的波斯帝國，公元5世紀的設拉子城郊，工匠庫思老的生活像他親手鍛造的青銅器一樣，在日常的煙火中沉淀著時光的紋理。他不是征戰沙場的武士，也不是解讀神諭的祭司，只是扎格羅斯山脈南麓一個普通的鍛銅匠人，卻在日復一日的勞作與休憩中，折射出波斯文明最鮮活的底色。從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掠過風塔，到夜晚庭院里的篝火映亮星空，庫思老的生活交織著手藝的溫度、信仰的力量與家庭的溫情，成為波斯人“在塵世建造天堂”的生動注腳。
晨光中的庭院：一日生活的序幕
庫思老的家坐落在設拉子綠洲的邊緣，一座典型的波斯庭院被高大的土墻環繞，墻外是綿延至遠方沙丘的荒漠，墻內卻藏著另一個世界——庭院中央的噴泉飛濺著清澈的水花，四周種植著柏樹、石榴樹和玫瑰，葡萄藤沿著木質花架攀爬，將陰影投在鋪著彩磚的地面上。這座庭院按照波斯“四花園”的理念設計，象征著宇宙的和諧：水、土、植物、建筑四元素在此交融，正如《阿維斯塔》中描述的“神所創造的完美居所”。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厄爾布爾士山脈的薄霧時，庫思老已經被喚禮聲喚醒。他從鋪著羊毛氈的土炕起身，穿上亞麻質地的長袍，腰間系上寬腰帶，腳蹬牛皮縫制的軟靴。妻子古蘭已經在廚房忙碌，土灶里的火塘燒著干燥的駱駝刺，銅壺里的水正冒著熱氣，空氣中彌漫著烤馕和玫瑰水的香氣。庫思老走到庭院角落的蓄水池邊，用銅盆舀起清水洗臉，冰涼的水帶著一絲礦物質的清甜，是從扎格羅斯山脈通過坎兒井引來的雪水，這口井是祖父年輕時參與挖掘的，如今仍在滋養著這個家庭。
早餐簡單卻充滿儀式感：剛出爐的馕餅上涂著新鮮的山羊奶酪，旁邊擺著一小碟蜂蜜和幾顆石榴，古蘭端來陶碗裝的麥粥，上面撒著芝麻和肉桂。七歲的兒子米赫爾正拿著一塊馕追逐院子里的鴿子，女兒莎赫扎德則安靜地坐在葡萄架下，用炭筆在羊皮紙上臨摹波斯波利斯浮雕的圖案——那是庫思老帶她去參觀遺址時畫下的。庫思老看著孩子們，想起自己七歲時，父親也是這樣在早餐后教他辨認銅礦石的種類，手藝的傳承就像庭院里的泉水，在代際之間無聲流淌。
飯后，庫思老走向庭院西側的作坊。作坊是一間石砌的小屋，墻上掛著各式工具：鍛打用的鐵錘、雕刻用的鏨子、熔化金屬的坩堝，墻角堆著從克爾曼地區運來的銅礦砂。他今天要完成一件為瑣羅亞斯德教神廟制作的銅燈，燈座需要雕刻出“法爾瓦基”（守護靈）的形象，翅膀要像火焰一樣向上卷曲，象征著光明戰勝黑暗。庫思老先將銅塊放進炭火中加熱，火焰在風箱的鼓動下變得熾烈，銅塊逐漸變成橙紅色，他用長鉗夾起通紅的銅料，放在鐵砧上反復鍛打，鐵錘落下的聲音在庭院里回蕩，與遠處清真寺的喚禮聲交織在一起。
每個周四清晨，設拉子的市集（巴扎）是庫思老必去的地方。他要出售上周完成的銅器，購買新的原料，還要為家庭添置生活必需品。從家到市集的路穿過一片棗椰林，沿途能看到其他工匠的作坊：鐵匠鋪里火星四濺，陶工正在轉輪上塑造陶罐，染匠將五顏六色的絲綢掛在木架上晾曬，空氣中混雜著金屬味、黏土味和植物染料的氣息，構成波斯城市特有的“氣味圖譜”。
設拉子的巴扎像一座迷宮，由覆蓋著拱頂的通道和無數小巷組成，不同行業的店鋪按區域聚集：銅器區、紡織品區、香料區、食品區界限分明，卻又通過十字路口相互連接。庫思老的固定攤位在銅器區，他剛把銅碗、燭臺和裝飾用的銅盤擺好，熟客阿布杜拉就走了過來——這位猶太商人專營波斯地毯，每年都要向庫思老訂購一批銅制的地毯壓條，上面刻著希伯來文的祝福語。“這次的紋樣要像去年那樣，”阿布杜拉用混雜著波斯語和阿拉米語的方言說，“但我希望邊緣能加上石榴圖案，我妻子喜歡這個。”庫思老笑著點頭，在羊皮紙上畫下草圖，這種跨宗教的生意往來在薩珊王朝的市集上司空見慣，就像他攤位旁的基督教徒金匠會為瑣羅亞斯德教祭司制作圣像，信仰的差異從未妨礙生活的共生。
中午的市集最熱鬧，說書人在廣場中央講述《列王紀》的故事，一群孩子圍著他聽得入迷，時而為英雄法里東的勝利歡呼，時而為惡魔扎哈克的殘暴嘆息。庫思老買了一串烤鷹嘴豆，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當聽到“鐵匠卡維舉著鐵匠錘反抗暴君”的段落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小鐵錘——那是波斯工匠的象征，據說卡維的鐵錘后來被鑄成了王權的標志，這讓庫思老每次鍛打銅器時都覺得手上握著一份沉甸甸的尊嚴。
從市集回家的路上，庫思老繞道去了社區的火廟。火廟的庭院里，祭司正在添加檀香木，保持圣火的燃燒，這團火象征著阿胡拉·馬茲達的光明，已經持續燃燒了數百年。庫思老從口袋里掏出一小撮藏紅花，放進圣火旁的獻祭品中，祈禱家人平安、作坊興旺。他并不識字，但祭司會用巴列維語為他念一段《阿維斯塔》的經文：“善思、善言、善行，此三者乃通往天堂之路。”庫思老雖然聽不懂全部意思，卻明白這是教導人要誠實勞作、善待他人，就像父親生前常說的“銅器的光澤來自反復鍛打，人的品德來自日常踐行”。
季節流轉中的生活韻律
波斯人的生活與自然的節律緊密相連，扎格羅斯山脈的雪融、里海的季風、沙漠的旱雨，都在庫思老的生活中刻下深淺不一的印記，形成循環往復的四季韻律。
春季：新生與慶典
三月的波斯高原，扎格羅斯山脈的積雪開始消融，溪流沿著峽谷奔涌而下，灌溉著綠洲里的農田。庫思老的庭院里，玫瑰和郁金香競相綻放，古蘭會采摘新鮮的玫瑰花瓣，用傳統的蒸餾法制作玫瑰水——這種帶著淡淡花香的液體不僅是女人的護膚品，也是波斯人招待客人的飲品，往茶水中滴幾滴，就能讓滿屋都彌漫著春天的氣息。
春季最重要的節日是“諾魯孜節”（波斯新年），這一天標志著瑣羅亞斯德教歷法中的“新開始”。節前，庫思老會帶著家人打掃庭院和作坊，用彩粉在門上畫象征吉祥的圖案；古蘭則準備“七喜桌”，在桌布上擺放七種以“西”（波斯語“新”）開頭的物品：蘋果（象征健康）、大蒜（象征生命力）、醋（象征耐心）、硬幣（象征財富）、發芽的小麥（象征新生）、漆樹果（象征愛情）和銅鏡（象征光明）。除夕夜，全家人圍坐在七喜桌旁，聽村里的長者講述創世的故事，當第一縷陽光出現在東方，庫思老會帶著米赫爾去拜訪鄰居，孩子們會收到裝著干果和硬幣的紅包，大人們則互相道賀“諾魯孜快樂”，整個綠洲都沉浸在新生的喜悅中。
諾魯孜節后，庫思老的訂單會多起來，因為人們要為春季的婚禮和祭祀準備銅器。他最忙的時候，古蘭會來作坊幫忙，她的手指比庫思老更纖細，擅長在銅器表面鏨刻細密的花紋——比如在嫁妝用的銅盆邊緣刻上葡萄藤和鴿子，象征著多子多福。傍晚收工后，一家人會坐在庭院里，看著夕陽為扎格羅斯山脈的雪峰鍍上金邊，古蘭彈起都塔爾琴，唱著薩珊王朝的古老歌謠，米赫爾和莎赫扎德則在噴泉邊追逐螢火蟲，直到月光灑滿整個庭院。
夏季：炎熱與休憩
六月的設拉子像被投入火爐，白天氣溫高達40℃以上，庫思老會調整作息，清晨和傍晚在作坊工作，中午則躲進有拱頂的涼房休息。涼房的墻壁很厚，頂部有通風的風塔，熱空氣上升后被風塔引入的涼風取代，即使外面烈日炎炎，室內也能保持涼爽。這種被稱為“巴德吉爾”的風塔是波斯人的發明，庫思老常對孩子們說：“波斯人在沙漠里學會了與熱共處，就像銅器在火中學會了成型。”
夏季的干旱讓坎兒井的水量減少，村里的長老會組織男人們清理暗渠里的泥沙，庫思老總是最積極的一個，因為他知道，這口井不僅滋養著農田，也滋養著作坊的火焰——鍛造銅器需要大量的水來冷卻，更需要穩定的水源維持家庭生活。清理完暗渠的那天，女人們會準備“阿布哈桑”（一種用酸奶、薄荷和冰塊制作的冷飲），男人們則聚在老榆樹下，聽旅行者講述遠方的見聞：有人說羅馬人的船隊在地中海擊敗了Vandals人，有人說印度的香料商人帶來了新的染料配方，這些消息像風一樣穿過沙漠，讓綠洲里的生活不至于因炎熱而停滯。
七月底是瑣羅亞斯德教的“邁赫爾甘節”（豐收節），此時早熟的葡萄已經成熟，村民們會聚集在果園里，用葡萄釀酒，烤制甜美的馕餅。庫思老會帶著自己制作的銅酒壺參加慶典，酒壺上雕刻著太陽神邁赫爾的形象，光芒四射。男人們在葡萄架下喝酒、摔跤，女人們則跳起傳統的“恰爾沙舞”，孩子們用葡萄汁在地上畫畫。庫思老雖然不善飲酒，但喜歡看米赫爾跟著音樂扭動的樣子，那笨拙的舞姿讓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在邁赫爾甘節上第一次拿起父親的小鐵錘。
秋季：收獲與準備
九月的波斯高原，石榴和無花果掛滿枝頭，稻田變成金黃色，空氣中彌漫著成熟的香氣。庫思老的作坊接到了神廟的訂單，要為秋季的“阿杜爾甘節”（圣火節）制作新的火盆，火盆的邊緣需要刻上《阿維斯塔》的箴言，這要求庫思老格外用心，因為他知道，這些文字將在圣火的映照下，被無數信徒誦讀。
收獲季節，庫思老會暫時放下鍛錘，去田里幫岳父收割小麥。他雖然是個工匠，但農活也樣樣精通——波斯人相信，真正的智慧既要懂得金屬的脾氣，也要懂得土地的語言。收割后的小麥會被送到村里的磨坊，用驢子拉動石磨磨成面粉，古蘭則用新磨的面粉烤馕，那種帶著麥香的味道，是任何山珍海味都無法比擬的。
秋季的夜晚來得越來越早，庫思老會在作坊里點上油燈，繼續趕制訂單。燈光下，銅器的表面反射出溫暖的光澤，他常常對著半成品出神，想象著這件器物未來的命運：也許會被擺在富貴人家的餐桌上，也許會在神廟里陪伴圣火，也許會在長途貿易中輾轉到羅馬或印度——就像他祖父制作的一個銅壺，據說最后出現在了拜占庭皇帝的宮殿里。這種想象讓他覺得，自己的雙手不僅在鍛造銅器，也在編織波斯與世界的聯系。
冬季：寒冷與團聚
十二月的扎格羅斯山脈會降下大雪，綠洲里的氣溫雖然不會太低，但連綿的陰雨讓庭院變得濕潤。庫思老的作坊里生起炭火，既為了取暖，也為了保持銅料的溫度。冬季的訂單不多，他正好有時間修復舊的工具，或是教米赫爾辨認不同的金屬特性——比如銅與錫的比例如何影響青銅的硬度，如何用硫磺改變銅器的顏色。
冬季最重要的日子是“沙布爾節”，紀念薩珊王朝的建立者阿爾達希爾一世。這一天，全村人會聚集在廣場上，觀看重現阿爾達希爾擊敗帕提亞國王的戲劇，男人們會穿上模仿薩珊武士的服裝，騎著馬進行模擬戰斗。庫思老負責制作戲劇中使用的道具——用紅銅打造的假劍和盾牌，雖然是道具，他也會認真鍛造，因為他覺得“即使是模仿，也要有真東西的樣子”。
雨雪天氣里，庫思老一家會圍坐在火塘邊，莎赫扎德會拿出她畫滿圖案的羊皮紙，讓父親講上面的故事：波斯波利斯的百柱廳、塔克·基斯拉宮的拱門、泰西封的集市……庫思老年輕時曾跟著商隊去過這些地方，他的講述里既有親眼所見的細節，也有想象的補充，孩子們聽得眼睛發亮，仿佛已經置身于那些宏偉的建筑之中。古蘭則會用羊毛編織地毯，圖案是庫思老設計的——中心是庭院的噴泉，四周是四季的花卉，邊緣是象征保護的幾何紋樣，就像他們的家一樣，在變遷的時光里守護著溫暖與安寧。
手藝里的信仰與哲學
對庫思老來說，鍛銅不僅是謀生的技藝，更是理解世界的方式——火焰的溫度、金屬的延展性、圖案的象征意義，都與他信仰的瑣羅亞斯德教哲學相互呼應，構成了一套完整的生活哲學。
他相信，銅器的鍛造過程就像人的靈魂修行：礦石需要在火中去除雜質，才能變成純凈的銅料，正如人需要通過善思、善言、善行來凈化靈魂；錘子的每一次鍛打都在改變金屬的形狀，卻也讓它更加堅硬，正如生活的磨難會讓人成長；最終的成品既要實用，又要美觀，正如人既要承擔世俗責任，又要追求精神的升華。這種“在勞作中修行”的理念，是波斯工匠的共同信仰，他們不追求來世的極樂，而是相信“塵世的完美就是對神的贊美”。
庫思老的作品里總是藏著細微的象征：給農民的銅犁上會刻上公牛的圖案，祈求豐收；給商人的銅秤上會刻上“正義”的符號，提醒買賣公平；給祭司的銅勺上會刻上火焰的紋樣，象征神圣的使命。他從不刻自己的名字，因為在波斯傳統中，工匠的價值不在于名聲，而在于作品是否能經受時間的考驗。就像他祖父制作的銅器，如今可能擺在某個陌生人家的桌上，繼續履行著實用與美的使命，這種“匿名的永恒”讓庫思老覺得比任何頭銜都更有意義。
在與其他工匠的交流中，這種哲學被不斷豐富。他認識一位制作陶瓷的亞美尼亞匠人，對方用波斯的鈷料繪制基督教的圣像，卻能完美融合兩種文化的審美；他也認識一位來自波斯灣的造船匠，對方在船板上雕刻的波浪紋，與庫思老銅器上的水紋有著驚人的相似。這些交流讓庫思老明白，不同的手藝就像不同的語言，最終都在訴說著人類對“秩序”與“美”的共同追求，正如瑣羅亞斯德教的箴言所說：“萬物在差異中歸于統一，正如河流歸于大海。”
五、黃昏與傳承：生活的永恒輪回
當庫思老的頭發開始染上白霜，米赫爾已經能獨立完成簡單的銅器鍛造，莎赫扎德則嫁給了鄰村的一位書吏，她的孩子們常常來祖父的作坊玩耍，就像當年的米赫爾和她自己。庫思老的生活節奏慢了下來，更多時候是坐在作坊門口，看著兒子揮舞鐵錘，聽著熟悉的叮當聲在庭院里回蕩。
他依然保持著清晨去火廟的習慣，只是腳步不如從前輕快，祭司會特意為他準備一把椅子，讓他能坐著聽經文。市集上的老朋友們有的已經離世，新的面孔帶著新的需求出現，但交易的方式、寒暄的話語，依然延續著古老的傳統。有一次，一位來自君士坦丁堡的商人想用金幣購買庫思老收藏的一把薩珊時期的銅劍，庫思老拒絕了，他說：“這把劍見證了波斯的風風雨雨，應該留在它生長的地方。”
在一個諾魯孜節的清晨，庫思老看著米赫爾帶著孫子在七喜桌旁祈禱，陽光透過葡萄藤的縫隙灑在孩子臉上，就像多年前照在米赫爾臉上一樣。他忽然明白，波斯人的生活從來不是孤立的片段，而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河——庭院里的泉水來自扎格羅斯山脈的雪融，正如他的手藝來自父親，米赫爾的手藝來自他；火廟里的圣火延續著千年的光明，正如家庭的溫情在代際之間傳遞。
傍晚時分，庫思老走到作坊，拿起一把小鏨子，在一塊銅板上慢慢雕刻。夕陽的金光透過窗戶，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與那些掛在墻上的工具影子重疊在一起，仿佛無數代工匠的靈魂在此刻相聚。他刻的不是復雜的圖案，只是一個簡單的火焰紋樣，邊緣粗糙卻充滿力量，就像他走過的一生，平凡卻踏實。
當最后一絲陽光消失在扎格羅斯山脈的輪廓后，庫思老放下鏨子，看著庭院里的噴泉在月光下閃爍。遠處傳來喚禮聲，清晰而悠長，就像他出生那天聽到的一樣。他知道，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