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麻間的晨昏:一個商代農夫的四季
殷墟的晨霧還沒散透時,阿禾已經踩著露水走進了桑林。他腰間別著石刀,竹筐里裝著昨晚編好的桑籠,籠沿還沾著妻子阿繭用骨針繡的蠶紋——那是上個月祭祀蠶神時,她特意繡在麻布上的。桑樹葉上的露珠滾進他的草鞋,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抬頭望見東邊的天際線,啟明星正墜向洹水對岸的祭祀臺方向。
春日:蠶桑與田壟
阿禾是商王畿內的“眾”,住的夯土屋在殷墟西北的村落里,四壁糊著草泥,屋頂蓋著茅草,墻角堆著去年曬干的粟米。屋前的院子里,阿繭正蹲在陶甕邊篩蠶沙,她的麻布裙沾著泥土,發間別著骨簪,簪頭刻著簡單的云紋。“阿禾,今天多摘些嫩葉,新蠶剛孵出來,得吃軟的。”她的聲音被晨風吹得飄起來,混著遠處傳來的夯土聲——那是族人們在給族長的糧倉加高院墻。
阿禾應了一聲,鉆進桑林深處。桑樹是族里公有的,按“井”字形分成九塊,中間那塊的桑葉要獻給族長,剩下的才分給各家。他專挑向陽的枝條下手,石刀磨得鋒利,切口平整得像陶輪轉出的圈。去年因為切破了桑枝,流出的白汁招了蟲,家里的蠶死了一半,阿繭為此哭了好幾夜,直到他去河里摸了三條魚獻祭蠶神,才算安穩下來。
日頭爬到桑樹梢時,竹筐已經滿了。阿禾背著桑葉往回走,路過村口的土場,看見幾個孩子在用陶球玩“擊壤”的游戲。他們唱的歌謠是阿禾小時候就會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唱到最后一句,一個扎總角的孩子突然摔倒,陶球滾到阿禾腳邊,他彎腰撿起,球面上的繩紋還帶著孩子的體溫。
回家時,阿繭已經把蠶匾擺好了。屋里靠墻的地方架著三層木架,每層鋪著葦席,席上爬滿芝麻大的幼蠶,像撒了一把會動的細沙。阿禾把桑葉撕碎,均勻地撒在席上,蠶兒們立刻圍攏過來,沙沙的啃食聲像春雨打在茅屋頂上。“昨天卜人來問了,說今年的蠶收會比去年好。”阿繭一邊用骨梳梳理著麻線,一邊說,“他還說,下個月要祭祀商王的祖先,讓各家預備些新收的蠶絲。”
阿禾沒接話,蹲在門檻上磨石鐮。石鐮的刃口有些崩了,是上周在公田收割時碰的。公田在村子南邊,按“井田”的規矩,八家共種九百畝,中間一百畝是“公田”,要先種完公田,才能打理自家的“私田”。去年公田的粟米收了三十擔,族長說要運到王都去,給商王做祭品,還讓每戶出一個人幫忙推車——阿禾去了,走了兩天才到殷墟,遠遠望見了商王的宮殿,夯土臺基高得像小山,臺邊立著的青銅鼎,陽光下亮得刺眼。
午后的日頭毒起來,阿禾帶著石鋤去私田除草。私田在村子東邊,靠近洹水,地里種著粟和黍,田埂上還種了幾株麻。他的私田有三十畝,是父親傳下來的,地頭上埋著塊刻著“禾”字的石頭——那是去年請族里的“史”刻的,史說這字像一株結了穗的粟,能保佑收成。除草時要格外小心,不能碰傷禾苗,商王的法令里寫著,損壞禾苗要罰繳十捆粟,阿禾去年就因為不小心踩倒了三株,被族長罰去看守糧倉三天。
日頭偏西時,阿禾背著滿筐的雜草回家,路過村口的井臺,看見幾個婦人在打水。井是用陶圈砌的,深十丈,打水的繩子是麻繩搓的,上面結著厚厚的繭子。阿繭也在其中,她提著陶罐,正和鄰居阿桃說笑著什么。阿桃的男人是個鑄銅匠,在王都的作坊里干活,前幾天回來,給阿桃帶了個青銅指環,指環上的饕餮紋雖然簡單,卻讓村里的婦人都羨慕不已。
“阿禾,快來看!”阿繭看見他,揚著手里的陶罐,“今天打到了兩條鯽魚,晚上熬湯喝。”陶罐里的鯽魚甩著尾巴,濺出的水花落在她的麻布裙上,像灑了一把碎銀。阿禾走過去接過陶罐,指尖觸到她粗糙的手掌——那是常年采桑、紡線、織布磨出的繭子,比蠶繭還要硬實。
夏日:祭祀與農忙
夏至前的第十天,族長敲響了村口的銅鈴。那銅鈴是用商王賞賜的青銅鑄的,聲音能傳到三里外的鄰村。阿禾正在地里給粟苗追肥,聽見鈴聲趕緊往祠堂跑,路上遇見不少族人,手里都捧著祭品——有的是自家養的雞,有的是新收的麻,還有的提著陶罐,里面裝著釀了半年的米酒。
祠堂在村子中央,是用夯土和木料蓋的,比普通的屋子高大,門口立著兩根木柱,柱上刻著祖先的名字。族長穿著綴著玉飾的禮服,手里拿著甲骨,正和“貞人”說著什么。貞人是族里負責占卜的,穿著長袍,腰間掛著龜甲,據說能通神。阿禾把帶來的祭品——一捆剛割的麻,放在祠堂門口的石臺上,然后找了個位置跪下,看著貞人在甲骨上鑿孔、灼燒。
“咔”的一聲,甲骨裂開了紋路。貞人湊近看了半天,說:“王占曰:吉,得。今年的收成會好,祖先會保佑我們。”族人們都松了口氣,族長讓人把祭品擺上供桌,然后帶領大家磕頭。供桌上已經擺滿了祭品,最顯眼的是一頭整豬,那是族長家的,豬的耳朵上還系著紅繩——按規矩,祭祀用的豬要選毛色純黑的,耳朵上系紅繩表示獻給祖先。
祭祀結束后,族長宣布要開始“籍田”了。籍田是商王的公田,每年夏至前后,族里的男丁都要去幫忙耕種,這是“王事”,不能推脫。阿禾回家告訴阿繭,阿繭連夜給他縫了件新的麻布上衣,還在衣角繡了個“田”字,說這樣能保佑他干活順利。第二天一早,阿禾和其他男丁一起,扛著農具往籍田去,路上遇見了鄰村的人,大家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累。
籍田在洹水南岸,有上千畝,地里已經翻好了土,等著下種。商王派來的“小臣”在田邊監督,小臣穿著皮甲,手里拿著青銅劍,看起來很威嚴。阿禾和其他人分成幾組,有的撒種,有的覆土,有的澆水,干得熱火朝天。中午的時候,小臣讓人送來吃的——是蒸熟的粟米團子,里面摻了些肉沫,這比家里平時吃的要豐盛多了。
“聽說商王要去征伐土方了。”休息時,旁邊的阿牛壓低聲音說。阿牛的哥哥在商王的軍隊里,上次回來,說土方的人很勇猛,打仗時會用石斧和骨箭。阿禾聽了心里一緊,他的弟弟去年剛被征去當兵,不知道會不會參加這次征伐。“別瞎說,”旁邊的老人趕緊制止,“祭祀時貞人說了,今年會平安,打仗的事輪不到我們操心。”
傍晚收工時,小臣給每個人發了一把青銅刀,說是商王的賞賜。阿禾把刀別在腰間,心里很是高興——這把刀比家里的石刀鋒利多了,以后割粟子會方便不少。回家的路上,夕陽把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長,阿禾看著自己的影子,又摸了摸腰間的青銅刀,覺得渾身都有了力氣。
夏天的雨水多,經常下暴雨。有天夜里,雷聲震得屋瓦都在響,阿禾擔心地里的粟苗會被淹,睡不著覺,起來好幾次,站在門口看天。阿繭勸他:“別擔心,粟苗耐澇,再說我們已經挖了排水溝。”話雖如此,阿禾還是放心不下,直到天快亮時雨停了,他才瞇了一會兒。
第二天一早,阿禾趕緊去地里看,還好粟苗沒被淹,只是有些倒伏。他和阿繭一起,把倒伏的粟苗扶起來,用土培好。忙活了一上午,才把地里的活干完。回家的路上,阿繭說:“今年的蠶結的繭特別多,我已經繅了不少絲,等忙完這陣,給你織件新衣裳。”阿禾聽了,心里暖暖的,覺得再累也值了。
秋日:收割與紡績
秋分前后,粟子熟了。田地里一片金黃,沉甸甸的穗子壓彎了禾稈,風一吹,像金色的波浪。阿禾帶著石鐮去割粟子,阿繭也跟去幫忙,她拿著小一點的石鐮,割得比阿禾還快。兩人一邊割,一邊說著話,阿禾說等把粟子收完,就去洹水捕魚,給她補補身子;阿繭說等織完布,就去鄰村換些鹽回來,家里的鹽快用完了。
割下來的粟子要捆成束,放在田埂上晾曬。曬個兩三天,等粟殼干了,再用石碾脫粒。石碾是族里共用的,在村口的空地上,是一個圓形的石盤,下面有軸,推起來能轉。阿禾和阿繭把曬干的粟子束放在石碾上,然后推著石碾轉圈,粟粒就從殼里掉出來了,像撒了一地的金豆子。
脫完粒的粟子要裝在陶甕里,埋在地下保存,這樣不容易受潮。阿禾家有三個陶甕,能裝三百多斤粟子,夠吃大半年的。剩下的粟子要交給族長,一部分作為“貢賦”獻給商王,一部分留作族里的公用糧,萬一冬天鬧饑荒,就靠這些糧食救濟。
收完粟子,就該收麻了。田埂上的麻已經長得有一人高,莖稈挺直,葉子翠綠。阿禾用石刀把麻割下來,捆成束,泡在洹水里——這叫“漚麻”,泡上十天半月,麻皮就會和莖稈分離,剝下來就能紡線了。阿繭說,今年的麻長得好,能紡出不少線,除了給家里織布,還能換些東西。
漚麻的時候,阿繭也沒閑著,她把夏天收的蠶繭拿出來,開始繅絲。繅絲要在熱水里進行,把蠶繭放進熱水里泡軟,然后找到絲頭,繞在紡車的錠子上,轉動紡車,絲就抽出來了。阿禾家的紡車是用木頭做的,很簡單,但阿繭用起來很熟練,一天能繅好幾兩絲。繅好的絲要染上顏色,阿繭用的染料是從植物里提取的——用茜草染紅色,用紫草染紫色,用梔子染黃色,染出來的絲線五顏六色,很漂亮。
紡線、織布是阿繭每天的活計。她坐在織布機前,腳踩著踏板,手拿著梭子,來回穿梭。織布機是用木頭做的,有兩根橫梁,上面繞著經線,下面有踏板,踩動踏板,經線就會分開,梭子里的緯線穿過去,就織成了布。阿繭織的布是麻布和絲綢混紡的,既結實又柔軟,除了給家里人做衣裳,還能拿去集市上換東西。
秋收后的第一個集市,阿禾陪著阿繭去了。集市在鄰村,每月初一、十五各一次,很熱鬧。阿繭帶了五匹麻布和兩匹絲綢,想換些鹽、鐵和陶器。阿禾則背著一捆粟子,想換把新的石斧——家里的石斧用了好幾年,刃口已經鈍了。集市上的人真多,有賣糧食的,有賣布匹的,有賣陶器的,還有賣牲畜的。阿繭的麻布和絲綢很受歡迎,很快就換了不少東西:兩袋鹽,一把鐵刀,還有一個新的陶甕。阿禾也用粟子換了把石斧,還順便買了個青銅指環給阿繭——雖然沒有阿桃的那個精致,但阿繭還是很高興,戴在手上舍不得摘下來。
冬日:休養生息與年節
冬天來得很快,一場霜過后,地里的莊稼都收完了,田埂上的野草也枯黃了。阿禾不用再下地干活,每天除了劈柴、挑水,就是幫阿繭做些雜活。阿繭則忙著織布、做衣裳,準備過年的東西。
商王的“年”在冬至前后,叫“祀”。離祀還有一個月,阿繭就開始準備年貨了。她把夏天曬的肉干拿出來,切成小塊,用鹽腌著;把秋天收的粟子磨成面,準備做糕;還把染好的絲線拿出來,繡過年穿的新衣裳。阿禾則去山里砍了些木頭,做了個新的門框,還在門框上刻了些花紋——據說這樣能辟邪。
祀前的幾天,族里要舉行“驅儺”儀式。儺是一種驅鬼的儀式,由族里的年輕人戴著面具,穿著獸皮,拿著兵器,在村子里跳舞,趕走惡鬼。阿禾也參加了,他戴的面具是用木頭做的,刻著鬼臉,很嚇人。跳完儺舞,還要在門口掛上門神畫像——雖然沒有紙,是畫在麻布上的,但也很有神氣。
祀當天,阿禾家早早起了床。阿繭給阿禾穿上新做的絲綢衣裳,自己也換上了繡著花紋的麻布裙,兩人一起去祠堂祭拜祖先。祠堂里張燈結彩,供桌上擺滿了祭品,族長和貞人正在主持儀式。祭拜完祖先,族里的人聚在一起吃飯,有肉有酒,很熱鬧。孩子們在院子里放鞭炮——那是用竹子做的,點燃后會“噼啪”作響,據說能嚇跑年獸。
吃完飯,族里還舉行了各種活動:有摔跤比賽,有射箭比賽,還有講故事的。阿禾參加了摔跤比賽,雖然沒拿到第一,但也得了個小獎品——一個陶碗。阿繭則坐在人群里,聽老人們講故事,講的是商王武丁和婦好的故事,說婦好很勇敢,能帶兵打仗,還能祭祀,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冬天的日子很悠閑,但也有煩惱。家里的粟子快吃完了,阿禾得去山里打獵,補充些食物。他帶著弓箭和長矛,和阿牛一起進了山。山里的雪很深,走路很費勁,但運氣不錯,他們打到了一只鹿和幾只兔子。回來的路上,阿禾看見一只受傷的小狼,很可憐,就把它抱回了家。阿繭雖然害怕,但還是找了些草藥給小狼敷上,還喂了它些肉。
過了幾天,小狼的傷好了,阿禾把它放回了山里。看著小狼消失在樹林里,阿禾心里有些不舍,但他知道,狼是屬于山林的。阿繭說:“萬物都有靈性,你救了它,它會記得你的。”
歲末:祈年與新生
臘月二十三,是“送神”的日子。按規矩,要給灶王爺供上糖瓜,讓灶王爺上天后多說好話,保佑家里平安。阿繭用粟子面做了糖瓜,放在灶臺上,還點了香。阿禾則在灶王爺的畫像前磕了頭,心里默默祈禱:希望明年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弟弟能平安回來。
除夕那天,阿禾和阿繭把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在門上貼了桃符——桃符是用桃木做的,上面刻著“神荼”“郁壘”的名字,據說能辟邪。晚上,他們吃了年夜飯,有餃子(用粟子面做的)、有肉、有酒,還放了鞭炮。吃完年夜飯,阿禾和阿繭守在火塘邊“守歲”,火塘里的火很旺,映得兩人的臉紅紅的。
“明年,我們再種些稻子吧。”阿繭靠著阿禾的肩膀說,“聽說南邊的人都種稻子,收成比粟子還好。”阿禾點點頭:“好啊,等開春了,我去問問族長,能不能把東邊的那塊洼地改成稻田。”火塘里的柴火燒得“噼啪”響,映在墻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像在跳舞。
年初一的早上,阿禾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族長帶著幾個族人來拜年了。族長給阿禾家送了一張“福”字——是用紅布做的,上面繡著“福”字,據說能帶來好運。阿禾也給族長拜了年,還拿出家里的米酒招待他們。
拜年的人走后,阿禾和阿繭去給村里的老人拜年。老人們都給了他們一些壓歲錢——是用布包著的幾枚貝幣,雖然不多,但很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