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最近添置了很多東西，父親說要徹底解放母親的雙手，買來的電飯鍋、冰箱、洗衣機、電風(fēng)扇等各種家什，堆得屋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眾多電器中只有那臺日本松下公司生產(chǎn)的29寸畫王彩電，一進家門就像耀眼的明星一樣，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整個暑假最愜意的事，就是和周圍鄰居家的孩子一邊吃冰棍，一邊興致勃勃地看彩色電視，風(fēng)扇搖擺著頭，伙伴們追著它張開嘴“啊”，就會聽到一串顫音，每到這時候我都會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半晌，賣冰棍的跛腳老人就會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到處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如約而至，隨著他一聲聲底氣十足的吆喝“冰棍兒~雪糕~”，我們立刻放下手中的遙控器趿拉上鞋魚貫而出，到車跟前踮起腳并伸長脖子朝白色泡沫箱子里張望，同時貪婪地深呼吸幾次，享受著各種口味的冰棍混合在一起散發(fā)出來的香氣，挑選到喜歡的，趕忙付了錢再爭先恐后地跑回去，每次老人都會在后面喊“孩子們慢點，慢慢走，別摔倒了”，然后笑著搖搖頭推起車子繼續(xù)吆喝。

今天上午看電視時，我隱約聽見老人的吆喝聲，但是等了大半天也沒來，妹妹自告奮勇地跑到十字路口打探情況，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一邊說一邊大口喘著氣，“姐，老頭......摔倒了，雪......雪糕......撒了一地......”，沒等她說完，我們就一溜煙似的跑了出去。到了十字路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老人坐在地上，嘴里還在不停嘟囔著什么，自行車倒在了一邊，白色的泡沫箱子也掉了下來。走近一看，他用粗糙的手掌一直不停地按揉腳踝，可能是扭到了，遮陽用的草帽被扔在了一邊，身上穿的白色舊汗衫被抓了幾道黑印子，胸前的口袋破了，腰間的零錢包內(nèi)襯也翻了過來，里面分文不剩，箱子里的冰棍和雪糕掉了些出來，已經(jīng)開始融化了。

老人抬起頭，我看見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滿是憤怒，于是趕忙喊人一起將他攙起，其他人扶著自行車并收拾好地上的箱子。詢問得知剛才一個歪著脖子的半大小子喊住他，借著買雪糕的由頭，趁他不注意把手偷偷伸進了腰間的錢包，老人察覺后立刻抓住了這只手，并大聲呵斥他，惱羞成怒的“歪脖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撕扯著錢包，把里面的零錢都抓了去，連個硬幣都沒留下，隨即又拽著老人的衣服，查看口袋，直到確定被搜刮干凈了，才揚長而去。這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不是沒有反抗，那可是給老伴買藥治病的錢啊，不然這么大年紀(jì)誰不想在家頤養(yǎng)天年呢？但反抗又能怎么樣，他根本不是這個小子的對手，拉扯幾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尾椎骨被硌得生疼，腳也崴了。

不用說，這個歪著脖子的男孩就是村里的張忠民，他先天斜頸，據(jù)說出生的時候是臀位，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解釋就是一側(cè)胸鎖乳突肌因滋養(yǎng)的血管痙攣、受壓等異常情況的發(fā)生，導(dǎo)致供血不足，引起肌肉缺血，最終導(dǎo)致了畸形。所以不管見到誰，不管什么時候，他一直都是歪著腦袋盯著人看，一副不服氣又欠揍的樣子。他前面有三個姐姐，當(dāng)時年過四十的父母日盼夜盼終于生了個兒子，即便有缺陷，依舊寶貝似的給他取了個大氣的名字，張忠民，現(xiàn)在看看，還忠民咧，凈干些反人民的事！

從小到大，家里對這孩子如滔滔洪水般的溺愛，細(xì)糧可著他吃，新衣服可著他穿，不喜歡讀書就在班級當(dāng)個“旁聽生”，舉全家之力供養(yǎng)著他。結(jié)果長大后倒好，打架斗毆，偷雞摸狗每次都少不了他，甚至有次還隔著裙子摸女學(xué)生的屁股，被人家找到家里來。他父親氣不過，拎起鐵锨就要揍他，他母親趕忙護住，急眼了兩口子還扭打在一起。如今，他的姐姐們都出嫁了，他父親年紀(jì)大了想管他也有心無力，聽說他還敢跟他父親“支黃瓜架”，甚至多數(shù)時候他父親也打不過這個從小寵到大的兒子，他母親見狀每次都坐在地上哭，起初鄰居見了還會過去拉架，并呵斥“歪脖子”幾句，但他家隔三差五的就要上演一番“龍爭虎斗”，日子久了誰也不愛管這閑事，如今“歪脖子”搶錢，沒人會感到驚訝，仿佛發(fā)生在他身上是早晚的事，再正常不過了。

我氣憤極了，仗著人多，揚言掘地三尺也要把這條臭蟲找出來。去了他家里，連個人影都沒有，這時我開始發(fā)揮自己強大的邏輯推理能力，人一旦有錢了通常會去哪里，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商店，話音剛落身邊這群伙伴就朝坡下的那幾家商店跑去，分頭找了到處都沒有。后來有人說剛才遇到“歪脖子”去下坎的商店打牌了，我們得到了這么重要的情報自然不敢耽誤，一溜煙兒地跑到那兒，果然在牌桌上看見了他，他一只腳踩著板凳，褲管卷到膝蓋上邊，歪著肩膀大聲嚷嚷著，吐沫星子飛出老遠(yuǎn)，臉到脖子憋得通紅，隨著一聲“管上”，手里的牌應(yīng)聲被甩飛出去，仔細(xì)一看，他跟前還擺著一堆毛票，那必是搶來的無疑了。

我指了指西院最小的孩子，“你，去把歪脖子叫過來，說我有事找他”，可能是初生牛犢不畏虎，這小子二話不說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大聲喊：“張忠民，我老大找你！”“歪脖子”此時正在興頭上，斜眼瞟了瞟這個小人兒，沒有做聲，又朝這邊看了看，以我為首的五六個孩子站在路邊上盯著他，像是威嚴(yán)正義的法官，等待著犯罪分子過來接受審判。見我們沒有要走的意思，打完一局他跟牌友交代了一聲，慢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嘴里還叼著一根煙，到了跟前瞇縫著眼睛，朝我臉上吐了個煙圈，“什么事？”

我雙手叉著腰，咽了口唾沫，義正言辭地說：“什么事你不知道？”

“有屁快放，沒事別惹老子！”他氣急敗壞地說。

“你是不是搶了賣雪糕老頭的錢？”我問。

“你他媽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小心我修理你！”他彈了彈煙灰斜著眼睛看我。

“就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倒還想給你修理修理脖子！”

話音剛落，一個巴掌就朝我甩了過來，頓時右側(cè)臉火辣辣地疼。從小脖子就是他的逆鱗，誰也不能提，旁邊的孩子們看這架勢怕被連累，瞬間一哄而散，只留下我愣在原地。此時最令我憤怒的不是“歪脖子”這一巴掌，而是這群天天跑到我家蹭吃蹭喝蹭電視的崽子們，平日里上趕著巴結(jié)我還來不及，危急關(guān)頭竟各自逃竄，果然靠金錢和物質(zhì)維系起來的關(guān)系最不可靠。妹妹咬牙切齒地說：“姐，回家，找他家長！”我眼見不是他的對手，憤憤地點了點頭，這時桌上另外幾個人也等不及在催他過去打牌了，他應(yīng)聲轉(zhuǎn)過身去，走了幾步還不忘回頭，用手指了指我，給了個警告的眼神。

快到家時，賣雪糕的老人正好從“歪脖子”家出來，身后跟著滿臉堆笑的兩口子，看來這次他們又是用錢擺平了。妹妹剛想過去告狀，我一把拉住了她，示意她算了，自從父親賺了那筆巨款后，附近的鄰居晚飯后都不來家里拉家常了，大人之間見了面就只會尷尬地點點頭，有時甚至連個招呼都不打。以前大家總是坐在大門口的石頭墩子上乘涼，如今那里空空如也，只剩幾只蛐蛐趁著夜色“吱吱吱”地叫幾聲。

世人真是奇怪，他們嫌你窮，怕你富，恨你有，笑你無，簡直比“歪脖子”還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