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炎熱的暑假,九月的一場雨把馬路兩旁的柳葉染成斑駁的銅銹色時,“誠信便民店“的玻璃上騰起一團奶白色的霧氣。一個跛腳的中年男人握著黃銅鑰匙穿過雨簾,鎖孔轉動的咔嗒聲驚起檐角打盹的麻雀。推開吱呀作響的老式木門,霉味裹著舊書頁的沉香撲面而來。他踮著健全的右腿去夠天花板垂下的拉繩,燈泡便灑下一片暖洋洋的光。貨架上新到的筆記本還泛著油墨香,挨著邊角微卷的二手教材,像西裝革履的紳士與粗布短打的挑夫并肩而立。
我和翠翠一路小跑,路上的水花濺濕了褲腳,到門口趕緊縮著肩膀擠進屋來,墻角的老式收音機忽然滋滋作響,天氣預報的女聲混著電流雜音:“今夜到明天,中雨轉小雨...“店老板彎腰撥弄兩下旋鈕,露出褲管下嚴重扭曲的左腳踝。我和翠翠是這里的常客,一來二去的對這位殘疾老板并不陌生,這條街上的鄰居都叫他跛居士,時間久了倒沒人記得他原來的名字。
跛居士今天格外有興致,給我們講了自己的過去:他先天殘疾,十歲那年村里來了一位算命先生,他說殘缺是前世的業障,今生需要去廟里修功德、積福報,眼見家里兒女眾多,少一人便少一份口糧,這也正合了他父母的意。廟里的和尚倒是待他極好,教他讀書識字,在這里他可以大口吃飯,再大一些了就挑水澆園,在田間勞作。這樣粗茶淡飯、晨鐘暮鼓的安穩日子過了沒幾年,家里就來人把他接了回去。起因是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戶口本上的每個人都能分到土地,得知真相的他也只有此刻才感受到,原來他也是家庭中的一員啊!
二十歲那年,媒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外村的姑娘,縱然那姑娘被夸得千般好,他自己心里有數,條件那么好的姑娘,怎么會甘心嫁給他這個瘸子呢!很快就到了約定好見面的日子,姑娘穿了一身嶄新的棗紅色燈芯絨衣褲,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著,最重要的是她見人就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那模樣美極了。他看呆了,以為真是佛祖顯靈,賜給他這么漂亮的媳婦。但現實很快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場面開始變得不對了:姑娘忽然伸手抓了把炒瓜子,瓜子皮粘在唇邊也不知道吐,過了一會兒忽然咯咯笑起來,扔下瓜子伸手去捉窗子里透進來的光柱,手指在浮塵里抓撓,仿佛那些跳躍的金粉是活物。
我和翠翠聽得面面相覷,一聲響雷把跛居士從回憶中拉回現實,雨聲漸密時,一名穿深藍校服的少年在門口徘徊,雨水順著發梢滴進后頸。跛居士推開玻璃窗喊了句“進來避雨”,轉身往搪瓷缸里添了把茉莉花。熱水澆下去的瞬間,整個店鋪都浸在清甜的霧氣里。
他瞇縫著眼睛又接著回憶:很快他和姑娘舉行了婚禮,說是婚禮,其實就是給娘家過了四十元彩禮,用一輛毛驢車把姑娘連同幾個舊包袱拉回家來,連酒席都沒有。家里人把院落西側的倉房簡單布置下,就成了這對新婚夫妻的婚房。起初的日子是幸福的,媳婦的精神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與常人無異,洗衣做飯干凈麻利;壞的時候會大吼大叫,甚至撕扯自己的頭發,但是她從不傷人。他認了,這樣起碼在孤獨的夜里能有個伴。
不久村里來了一個馬戲團,這隊人馬在村里表演了三天三夜,看得出來每個人都用盡渾身解數,贏得了大家的一片喝彩。到了第四天開始他們挨家挨戶地要糧食和錢財,到了他家,跛居士拿出當年的新米,舀了滿滿兩大瓢,米粒落進袋子的瞬間,騰起一陣陣香氣。那天下午,馬戲團就走了,可一起消失的還有他的新媳婦。
跛居士像瘋了般,拖著他的瘸腿到處找,村長也發動全村人一起,廣播喇叭里一直循環著尋人啟事,一直到天黑都沒見到人影。就在他絕望地回到家時,看見鄰居帶著孩子等在門口,那孩子說看見傻婆娘上了馬戲團的汽車,車上還有個男人接應她。馬戲團并沒在附近的村子停留,人們有理由相信,這要么是蓄謀已久,要么是見色起意,又怎么會讓他輕易找到呢!
起初娘家人三天兩頭地就過來鬧,哭著喊著讓瘸子把人交出來,每次他都蹲在墻角一言不發,等他們發泄夠了就拿些糧食回去,連同房檐下曬干的辣椒,看熱鬧的人也散去了,跛居士一個人呆呆地看著家里供奉的佛像,佛像旁邊的衣柜里,媳婦那身棗紅色的燈芯絨衣褲安安靜靜地掛在那兒。如今十幾年過去了,故人始終杳無音訊,他也漸漸釋懷了,只希望不管在哪兒,她過得好就行。他也離開了村子,來到縣城,靠這些年不多的積蓄,在學校附近開起了雜貨鋪。
窗外一陣涼風灌進來,激得跛居士打了個冷顫,他撥了撥爐膛里的火苗,喃喃道:“原來人世間的暖意,總要靠這點星火自己捂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