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深秋，風裹著松針的冷香，把漫山遍野的黃葉吹成翻涌的金浪。

學校運動會下午早早地結束了，到晚自習前是自由活動時間。此時陽光正好，不遠處的山坡上，翠翠舉著蒲公英滿山追麻雀，咯咯的笑聲驚飛了幾只躲在草叢里的褐色螞蚱。阿布提醒她跑慢一點，小心被雜草絆倒。

我踩著枯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靠得太近，腳下發出細碎的脆響，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側袋里的傻瓜相機。這臺從表哥那兒得來的稀罕物，銀色條紋外殼在陽光下泛著微光，鏡頭上蒙著的塑料膜被反復擦拭，依舊帶著淡淡的霧氣。昨晚我在宿舍練習了無數次按快門的姿勢，此刻掌心卻又沁出薄汗，把相機捂得溫熱。

翠翠突然停住，“快看！”順勢指向不遠處的樹林，那里的野菊花炸開一片雪色。它們擠在枯黃的蒿草間，細弱的莖稈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卻倔強地托著白色花瓣，黃色花蕊在陽光下閃耀，像遺世獨立的精靈。我舉起相機，取景框里，翠翠歪著頭，露出一對虎牙，笑容比小雛菊還燦爛，臉蛋紅撲撲的，依舊是少女純真的模樣，和成片的花海融為一體。

阿布的帆布鞋碾過枯草，他蹲下身，寬大的手掌拂過雛菊叢，不一會兒功夫就采了一大束。“捧著它拍照，應該會更好看”他側著身，頭也不抬地把花遞給我，耳尖還泛著可疑的紅。

“阿布你站過去點，和明寶一起！”翠翠突然伸手把阿布拽到我旁邊，“光拍花多沒意思，要拍人！”隨后拿走相機，鏡頭按下的前一秒，我聞到阿布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著雛菊的清甜涌進鼻腔。我不敢抬頭，卻聽見翠翠在取景框后壓低聲音嘀咕：“這兩人，明明比畫里還般配嘛......”話尾被秋風卷走，散在白樺林沙沙的私語里。我感覺喉嚨發緊，心跳的厲害，懷里的雛菊突然變得滾燙。

夕陽把最后一抹金粉灑在雛菊上時，翠翠突然舉起手里的花，花瓣在她指尖簌簌顫動。我剛要開口提醒她別糟蹋了好景致，就聽見脆生生的念叨：“喜歡他......不喜歡他......喜歡他......不喜歡他......喜歡他......”

“翠翠！”我的臉騰地燒起來，指甲摳得手心生疼。我沖過去要搶花，卻被阿布伸手攔住，他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腕，又觸電般縮了回去。

“還說！”我跺著腳，假裝要捶打翠翠，余光卻瞥見阿布耳尖紅得像熟透的山里紅。翠翠靈巧地躲過攻擊，舉著只剩花萼的雛菊直往后退：“本來就是嘛！剛才拍照時某人的耳朵都快冒煙啦！”

“你！”我撲過去，兩人在枯葉堆里滾作一團。翠翠咯咯笑著求饒，天藍色毛衣蹭上了泥土，發間還別著片樹葉。“哎呀！”翠翠突然吃痛地叫了一聲，我立刻停手，把她拉起來，緊張地問怎么了，停頓了幾秒，又聽見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啊，敢騙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瞪著眼睛，嚇得翠翠連連求饒，阿布坐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我們，瞇著眼睛嘴角微微上揚。

打鬧累了，三個人并排躺在山坡上。此刻天上的云朵被夕陽染成粉色，一會兒變成奔跑的小鹿，一會兒又化作蓬松的棉花糖。翠翠枕著手臂，突然指著天邊：“你們看！那片云好像明寶捧花時的樣子！”

我伸手去捂她的嘴，卻被阿布的笑聲打斷。一個聲音混著秋風拂過耳畔：“確實像，都……都挺好看的。”這句話輕得像蒲公英的絨毛，卻重重撞進我的心里，驚起一片漣漪。

暮色漸濃，歸鳥的翅膀掠過云霞。我側頭偷看阿布，發現他也在看自己，目光相撞的瞬間，兩人同時別開臉。遠處傳來幾聲犬吠，混著翠翠哼的小調，一陣風掠過山坡，飄落的雛菊花瓣如同無聲的告白，在秋風中打著旋。

不久，我把那天的照片沖洗出來，拿到信封的那一刻，像在拆一封遲到的情書。翠翠那張鑲著光斑的笑臉最先浮現——她正雙手托著下巴，粉色玻璃珠手鏈快滑到小臂，身后的小雛菊花海成了虛化的注腳。

真正讓我呼吸凝滯的是那張雙人照：照片里的自己穿著鵝黃色外套，捧著雛菊的手指微微蜷起，側臉泛紅，連耳尖都透著羞怯；阿布穿著白色上衣，歪著嘴角笑得狡黠，肩膀幾乎要碰到我的發頂。兩人的衣角被秋風掀起，像兩瓣交疊的雛菊花瓣，在相紙的方寸之間，連時光都變得溫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