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廣播里傳來高三學姐清脆的聲音:“各位同學請注意,市氣象臺最新預報,今日夜間將迎來今冬首場降雪,氣溫驟降......”整個下午我都心不在焉,當鉛灰色的云層從天邊漫過來時,我摸了摸校服口袋,是信封尖銳的棱角。阿布說過,初雪是老天爺撒的糖霜,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像在嚼麥芽糖。于是我特意挑了一套米黃色信紙,用鋼筆工工整整的寫著那句少女的心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暮色漸濃時,第一片雪花如約而至,飄飄灑灑地落在我身旁的窗戶上。
晚自習下課鈴突兀而又尖銳地炸響,原本凝固在書本和試卷上的空氣瞬間活泛、蒸騰起來。桌椅的碰撞聲、書本塞進書包的嘩啦聲、迫不及待奔向室外的腳步聲,像解凍的溪流,喧嘩著涌向教室門口。等人都走了,我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幾乎是跑著沖出了教室門。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在回蕩。推開教學樓沉重的鐵門,凜冽的風裹挾著大片的雪花,撲在我滾燙的臉上,瞬間帶來一陣刺痛的清醒。
還差十幾米遠的距離,我突然停住了腳步,隔著漫天飛舞的雪簾,見到等在路燈下的阿布的那一刻,之前那股沖下樓的勇氣,此刻像被戳破的氣球,飛快地泄掉了。我站在教學樓投下的巨大陰影邊緣,猶豫著,踟躕著,腳下像生了根,刺骨的寒風鉆進衣領,激得我打了個冷顫。
我攥緊了拳頭,幾乎是閉著眼睛,一頭沖進了那片昏黃的光暈里,雪地被急促的腳步踩得吱吱作響。阿布聽到動靜,詫異地抬起頭,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朦朧。
“阿…阿布!”我沖到他面前,距離太近了,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沾著的細小雪花。巨大的慌亂瞬間使我腦子一片空白,之前在心里反復排練過的那些溫軟話語,此刻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他伸手拂了拂落在我頭發上的雪花,此刻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血液全涌到了臉上,燒得滾燙。憑著一種近乎痙攣的本能,我的手慌亂地在校服口袋里一掏——根本來不及分辨觸感——抓住那個認定是信封的、帶著體溫的方方正正的小紙包,看也不敢看阿布的表情,一把塞進他有些冰涼的手里!
“給…給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似的。完成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是更洶涌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羞赧。不敢再看他的反應,我猛地一轉身,像只受驚的兔子,頭也不回地朝著女生宿舍樓那黑漆漆的門洞狂奔而去,細碎的雪沫在身后濺起,又迅速被新的落雪覆蓋。
宿舍樓道的聲控燈隨著慌亂的腳步時亮時滅,明明暗暗的光線在眼前交替閃爍,像我此刻混亂不堪的心跳。一口氣沖到三樓,推開熟悉的宿舍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我一頭栽進被子里,雙手捂住發燙的臉,腦海里不斷回放著阿布接過信封時疑惑的表情,心臟跳得更快了,幾乎要沖破喉嚨。
“回來啦?”翠翠的聲音突然響起,剛才完全沒注意到她什么時候過來的。抬頭正對視到了一雙亮晶晶、帶著狡黠笑意的眼睛。那眼神像探照燈,直直打在我的臉上,“怎么樣,寶兒?初雪夜‘出征’,戰果如何呀?”她故意把“出征”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濃濃的調侃,“阿布那小子,是不是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了?臉又紅了沒?快說快說!”翠翠坐到床邊,身子往前探,外面的大雪也擋不住她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火。
我深呼吸了幾次,冷靜后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襲來,腦門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我沒力氣回答翠翠的問題,只想用被子蒙住頭,把這瘋狂的一切隔絕在外。
翠翠的“嚴刑逼供”還沒停歇:“喂喂喂,趕緊老實交代!信封給了沒?他看了沒?說了啥?”翠翠干脆站起來,低著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過了好一會兒,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校服口袋深處,猛然像觸電般,那個方方正正的、給我帶來無窮勇氣又讓人無比羞怯的信封——它本不應該在那里!不......不......不......一定是錯覺!我努力保持頭腦清醒,又伸手試探地摸了摸,沒錯,尖銳的棱角,是信封無疑了,剛才明明......糟了,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驟然攥緊,猛地停止了跳動。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沖上天靈蓋,比門外呼嘯的北風還要凜冽刺骨,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剎那凍結了。
我猛地坐起來,僵硬地、一點一點地低下頭,目光死死盯住自己那只還插在口袋里的手。恐懼像無數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四肢,使我動彈不得,我甚至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牙齒細微的磕碰聲。
在翠翠探究的目光中,我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那只仿佛有千斤重的手,從口袋里抽出來。掌心里,靜靜躺著的,正是那個裝著少女全部心事的信封。
那剛才給他的又是什么?此刻小腹隱隱傳來一陣脹痛,我一個激靈,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信封后,顫抖著把手又伸進了口袋,里面空空如也,瞬間腦袋里炸開了一記響雷,完了,衛生巾不見了!
時間,空間,連同翠翠還在喋喋不休的聲音,在我的世界里轟然崩塌。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那米黃色的信封,像一個巨大的嘲諷,在宿舍慘白的日光燈下,發出無聲的尖叫。我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帶著毀滅性的轟鳴:完了!我給他的…...是…...是……衛生巾!
“喂!明寶!你傻啦?臉白得跟鬼似的!到底咋回事啊?”翠翠的聲音終于穿透了那層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帶著一絲真實的擔憂。
我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那聲音燙到,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觸電似的把那個小小的信封狠狠攥緊,死死地攥進手心,掐得指節生疼發白。我猛地抬起頭,對上翠翠那雙寫滿困惑和驚疑的眼睛。嘴唇哆嗦著,翕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大團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噎得我幾乎窒息。
我癱坐在床上,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像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攥著信封的手,死死壓在胸口,仿佛要把它揉碎,塞回那個可怕的、無法挽回的錯誤里。得知真相的翠翠身體抖得像篩糠,我知道她在強忍著笑,但為了顧及我的面子,盡量不發出聲音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將宿舍樓裹進一片朦朧的雪幕中。我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白熾燈影,滿心都是絕望。不敢想象阿布打開“情書”時的表情,更不敢想明天要怎么面對那張總是掛著陽光笑容的臉。唉,初雪這天,我唯一的一次的告白,注定無疾而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