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像淬了冰的刀子，在空曠的東北平原上肆意剮蹭。

工地早已停工，巨大的塔吊骨架在鉛灰色的天幕下聳立，像被凍僵的鋼鐵巨獸。田埂上枯黃的野草，在寒風中瑟縮，折斷了腰肢，便再也直不起來。今天早晨的太陽似乎永遠被囚禁在地平線下面了，沒有霞光，沒有暖意，只有一種半死不活的、灰蒙蒙的亮度，勉強勾勒出村子里的房屋和樹木僵硬的輪廓，如同曝光不足的老照片。

就是這個早晨，忠叔被警察帶走了！

刺耳的警笛聲呼嘯而來，打破了村子的寂靜，驚得村口老槐樹上的烏鴉撲騰著翅膀亂飛，發出“哇哇”的叫聲。有愛瞧熱鬧的人，聽見動靜一邊提鞋一邊單腿蹦出家門，還有的在大門后探出半個腦袋往外看，警車疾馳而過，車后噴出一溜尾氣。到胖嬸家門口，突然停住了，車門打開，下來幾個穿深藍色制服的人，在木頭籬笆外確認了是陳忠家后，便不由分說地開門進去。此時忠叔正在飼喂家里的老牛，他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驚呆了，看清來人后，他像意識到什么，猛地甩開手里的草料，慌不擇路地向菜園子跑去。

“站??！”一聲厲喝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不等翻過籬笆，幾名“大蓋帽”把他扯了下來，忠叔還想掙扎，很快他的臉被幾人死死按在冰冷的泥土里，他不再反抗，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霧噴在凍土上，凝結成霜。一名警察迅速上前，膝蓋頂住他的后背，將他的手臂反擰到身后。冰冷的金屬觸感貼上手腕——“咔嚓”，手銬鎖死的聲音，清脆、冰冷，在死寂的院子里顯得異常刺耳。

“為什么抓你，知道嗎？”領頭的大個子警察冷冷地問。

“知......知道，偷......偷電纜”此刻忠叔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癱軟在地。

“同伙是誰？老實交代，爭取寬大處理！”大個子接著問。

“張......張歪脖子”他像待宰的公雞一樣面如死灰。

“大名！說！！”大個子呵斥他，又用腳踢了踢這個抖若篩糠的中年男人。

“張......忠......民，張忠民，他是主犯，他......他先提出來的?！彼难例X在打顫。

話音剛落，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炸響，“天殺的！！”胖嬸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牛一樣沖了出來。她龐大的身軀裹在臃腫的棉襖里，臉上是驚駭、絕望，最終化為滔天的怒火。她一眼就看到了被按在地上、戴著手銬的丈夫，還有旁邊神色冷峻的警察。

她沒沖向警察，而是直撲地上的忠叔。一雙粗糙、凍得通紅的大手，帶著積攢了半輩子的怨氣和此刻滅頂的絕望，雨點般捶打在忠叔佝僂的背上、頭上、肩膀上。

“你個挨千刀的！你個沒出息的??！叫你狗爪子不干凈！！”胖嬸的哭喊聲嘶力竭，每一下捶打都用盡全力，淚水混著鼻涕一直流到下巴，翠翠跪在地上摟過母親并安慰著她，又爬到父親身邊，心疼地用手抹去他臉上的泥渣，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從嗓子里發出啊嗚啊嗚的聲音......

“這個家…...這個家算是徹底讓你給敗了啊！天塌了！天塌了?。。　迸謰鸫反蛑?，哭嚎著，身體因為極度的悲憤和無力而劇烈顫抖，最后幾乎癱軟下去，她跪坐在冰冷的凍土上，雙手捂住臉，發出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哀嚎。“手爪子怎么就這么賤！工地上的東西你也敢動！那是要命的?。?！”

很快，忠叔被帶走了，臨走前，他掙扎著來到胖嬸面前，嘴巴動了幾下，沒發出聲音，兩名警察架著他的胳膊，他用力回過頭，帶著哭腔喊著：“蘭芝......翠翠......蘭芝......”

我在家里看電視，完全不知道山后面的村子發生了什么，更無法想象我親愛的翠翠此刻遭遇了什么。透過窗玻璃，后院耄耋之年的老太太拄著拐杖，邁著小腳急切地向村西頭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隱約聽見人群嘈雜的聲音，我放下遙控器，趿拉上棉拖鞋，伸長脖子聽外面的動靜。

“快看！張忠民被銬出來了！嚯，好家伙，像抓豬一樣，兩個公安架著！”不知是誰在十字路口喊了一聲。

我趕忙跑出去，踮著腳尖，手里還拿著沒吃完的凍梨，擠在人群前面，心里正琢磨著這個家伙死性不改，看樣子這次是闖下大禍了！目光順著扭動的身影，不經意掃過那輛閃著冷光的警車車窗。

嗡——

我的腦袋像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瞬間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心臟猛地縮緊，又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

車窗里那張臉，灰敗、憔悴，像蒙了一層死灰，是忠叔！他低垂著頭，整個人佝僂在狹窄的后座上，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

“爸！媽！”我猛地轉身，聲音都變了調，半個凍梨也不知滾到哪里去了，踉踉蹌蹌地沖出人群，撲向站在外圍同樣一臉驚愕的父母，“是忠叔！警車里是忠叔！快！快去胖嬸家！”

簡單詢問過后，父親臉色煞白，他二話不說，一把拉起我，幾乎把我拎回了家。車子在坑洼的土路上顛簸疾馳，我的心也跟著那引擎的轟鳴和車身的顫抖，一路向下沉，沉入無底的冰窟。坐在旁邊的母親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推開胖嬸家的大門，一股混合著絕望、寒冷和柴火灰燼的氣味撲面而來，沉重得讓人窒息。

屋里沒有點燈，慘淡的天光從窗戶透進來，勉強照亮一片狼藉。胖嬸蜷縮在冰冷的炕席上，不再是那個潑辣能干的婦人。她像一攤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爛泥，頭發蓬亂得像枯草，沾著灰土和淚痕，胡亂貼在浮腫慘白的臉上。二叔坐在炕梢不停地抽著煙，二嬸在廚房默默地刷著碗筷。見我們來了，胖嬸“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三哥、三嫂，日子沒法過了，活不下去了啊......”

“梆！梆！梆！”倉房里傳來劈柴聲。我循聲走過去，翠翠沒有哭，沒有喊，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屋里崩潰的母親。只是沉默地、用盡全力地劈著下一根柴。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恥辱、無助和對未來的茫然，都狠狠劈進這冰冷的木頭里，每一次斧頭的起落，都像是砸在空氣里，發出無聲的巨響。那倔強挺直的背影，在冰冷的冬日空氣里，顯得那么單薄，卻又像一根繃緊到極限、隨時會崩斷的弦。

“翠兒……”我怯怯地喚了一聲，聲音細弱得可憐。

翠翠沒應聲，只是機械地劈著柴。良久，她緩緩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被冰封住的平靜：“我爸說，等開春，河開了，他就能回來了?！彼穆曇艉茌p，輕得像雪落在枯草上，卻沉沉地壓在我的心上。遠處，沒拴住的院門在風里“吱呀——吱呀——”地響著，像一聲聲停不下來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