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那堵高墻,灰撲撲的,像一塊巨大的、凍結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林城的邊緣。
胖嬸和翠翠,裹著厚厚的棉襖,像兩只膽怯的麻雀,在寒風中已經等了不知多久。她們的臉凍得發木,手腳早就沒了知覺,眼睛卻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沉重的、仿佛永遠不會再開啟的鐵門。
“媽……爸來年開春……能出來嗎?”翠翠的聲音悶在圍巾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眼睛亮得驚人。
胖嬸喉嚨發緊,她不敢看翠翠的眼睛,只能含糊地應著:“會的……會的……等律師出來,就能知道了……”這話連她自己都不信。忠叔被抓進去后,消息像石沉大海,除了最初警察來過家里一次,再沒有半點音訊。關押期間,不許探視,這是冰冷的規矩,她們唯一能接觸到的,就是那個說話一板一眼的律師。
終于,鐵門開了,律師夾著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皺著眉頭走了出來。他穿著筆挺的黑色呢子大衣,與這灰敗的環境格格不入,鏡片后的眼神銳利而疲憊。他停下腳步,推了推眼鏡,目光在胖嬸枯槁的臉上和翠翠那雙充滿渴盼的大眼睛上掃過,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他刻意避開了翠翠的視線,低聲對胖嬸說:“見過了,情況……不太樂觀。”
他把胖嬸稍微往旁邊帶了幾步,離翠翠遠了些。翠翠立刻像只警覺的小鹿,豎起耳朵,努力想捕捉那些被壓低的聲音碎片。風很大,律師的聲音斷斷續續鉆進她耳朵里:“……他承認了……和張忠民一起干的……張放風……他動手剪的電纜……賣給了城南老吳頭的廢品站……”
胖嬸急切地問:“錢呢?他……他賣了多少錢?聽工地的人說值好幾萬啊!”
律師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冷靜,卻也透著一絲無奈:“他交代……就賣了幾千塊。張忠民分走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存在一張卡里,沒動,他說……”律師頓了頓,似乎覺得后面的話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說了出來,“……他說是給女兒……存著將來上大學用的。”
翠翠愣住了,幾千塊?上大學?她無法理解父親這種扭曲的“愛”,只看到母親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灰敗下來。
“幾千塊?就幾千塊?!”胖嬸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絕望,“工地讓賠幾萬塊啊!我們……我們砸鍋賣鐵都湊不上的幾萬塊!他就賣了……幾千塊?”她猛地抓住律師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呢子大衣里,“律師!你幫幫忙!求求你!跟工地說說!那卡里的錢我們也拿出來!都賠給他們!不夠……不夠我們再湊!求他們……私下里解決行不行?別……別讓陳忠坐牢啊!”她語無倫次,眼淚終于決堤,在凍僵的臉上沖出兩道滾燙的溝壑。
律師用力但又不失禮貌地掙脫了胖嬸的手,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大姐,您冷靜點。這……這不可能私下解決。盜竊數額巨大,已經構成刑事犯罪,證據確鑿,肯定要走公訴程序。賠償是必要的,可以爭取從輕量刑的情節,但想不坐牢……基本沒有可能。當務之急,是趕緊想辦法湊足賠償款。”他看了一眼遠處孤零零站著的、臉色慘白的翠翠,又補充道,“那張卡里的錢……來源是贓款,肯定是要追繳的,不可能用來抵償合法的賠償金。”
“追繳……”胖嬸喃喃重復著這陌生的詞,像被宣判了死刑。她所有的希望,無論是陳忠那點可憐的“父愛存款”,還是幻想中的“私下解決”,都在律師冷靜而殘酷的話語里,被碾得粉碎。她看著律師遞過來的一張寫著賠償金數額和最后期限的紙條,那上面的數字像一條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脖子,越勒越緊。湊?拿什么湊?家徒四壁,連最后的念想都成了泡影。
律師嘆了口氣,留下幾句“盡快籌錢”、“保持聯系”的公式化話語,便匆匆轉身,頂著風雪快步離開了。他那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風雪里,像一個冷酷的句號。
趕在開庭前,錢終于湊齊了。
二叔二嬸的積蓄是壓艙石,加上我父母的幫襯,還有胖嬸借來的、變賣家里最后值錢物件(包括那頭牛和今年的收成)換來的,還有幾戶實在親戚咬牙擠出來的,一筆在村里人看來堪稱“巨款”的賠償金,被胖嬸緊緊抱在懷里,由二叔陪著,送到了林城公安局,又輾轉交到了建筑公司代表的手里。
胖嬸全程低著頭,像等待宣判的犯人。她看著那個西裝筆挺、帶著金絲眼鏡的男人,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指,熟練地清點著那些沾著汗漬、淚痕甚至泥土氣息的鈔票。點鈔機發出單調而冰冷的“唰唰”聲。男人面無表情,偶爾皺皺眉,抽出一張他認為“太舊”或有污損的票子要求更換。每一張被挑剔的票子,都像在胖嬸心尖上剜了一刀。
最終,眼鏡男在一份文件上簽了字,語氣公事公辦:“賠償金收到了。數額……算是達到了基本要求。我們會向法院出具諒解書,說明你們積極賠償的態度。但這屬于數額巨大的刑事案件,性質嚴重,諒解書只能作為從輕量刑的情節考慮,不可能免除刑事責任,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從輕……考慮……”胖嬸喃喃重復著這幾個字,像在咀嚼一塊堅冰。她付出了所有尊嚴,榨干了親人的骨髓,換來的只是“考慮”二字?家里的房梁塌了,牛棚空了,鍋灶冷了,連翠翠看她的眼神都帶上了不屬于孩子的、沉甸甸的東西。而他,終究還是要穿著那身囚服,在鐵窗后面熬過漫長的歲月。
庭審的過程,對胖嬸和翠翠來說,像一場模糊而嘈雜的噩夢。門開了,兩個穿著制服的法警押著一個人影走了出來,是忠叔!他瘦了很多,空蕩蕩的號服像套在一個稻草人身上。他剃光的頭皮泛著青白,臉上是死水般的麻木,直到他的目光掃過旁聽席,看到了妻女,那一瞬間,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塊巨石。忠叔的瞳孔猛地收縮,臉上掠過巨大的痛苦和無法言喻的羞愧,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低下頭,想把自己藏起來,但身體被法警牢牢架著。他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著,目光死死鎖在翠翠身上,那眼神里有絕望,有哀求,有濃得化不開的愧疚。
檢察官冰冷的聲音列舉著罪狀:盜竊數額巨大(經鑒定,被盜電纜價值人民幣五萬八千元),社會危害性……律師蒼白地辯護著:初犯,認罪態度良好,已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家庭困難,女兒尚未成年……
法官的聲音最終響起,像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冰冷的回音:
“……被告人陳忠,犯盜竊罪,數額巨大,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認罪悔罪,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取得諒解,現依法從輕處罰......判處有期徒刑四年……”
“四年!”
胖嬸眼前一黑,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從椅子上往下滑,旁邊的二嬸和二叔眼疾手快地架住了她。胖嬸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抽氣聲,像瀕死的鳥鳴,隨即被巨大的、無聲的絕望淹沒。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渾濁的淚水洶涌而出。四年!將近一千五百個日夜!地里的莊稼能熟四茬!這日子,怎么熬?這日子,還叫日子嗎?!
法槌落下。
“咚——”
一聲悶響,在空曠的大廳里蕩開冰冷而悠長的回音,重重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至此,塵埃落定。
翠翠的目光,越過了哭泣的母親,越過了嘈雜散去的人群,死死釘在那扇吞噬了她父親的小門上。四年,這個數字第一次如此具象、如此冰冷地刻進了她的心上。它不再是老師寫在黑板上的算式,而是一個父親被剝奪的、活生生的歲月,是他們家被硬生生劈開的、深不見底的鴻溝。
破敗的家里到處殘留著忠叔生活過的痕跡,翠翠蜷縮在被窩里,淚水無聲地滑落,我抱著她,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這個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個都要寒冷,而未來的路,像被大雪覆蓋的田野,望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