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這個春節(jié),翠翠就十七歲了。天還沒黑透,周圍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便如約而至,空氣里彌漫著硝石的味道,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整個村子都被節(jié)日喜慶的氣氛籠罩著。唯獨翠翠家院門緊閉,門前積雪光滑平整,沒一絲人踩過的痕跡,無聲無息,仿佛被這喧鬧的年節(jié)遺忘了。
“媽,”翠翠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餃子快好了。”
胖嬸眼珠遲鈍地轉(zhuǎn)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活計,“嗯。”從她喉嚨里滾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再無下文。屋里只剩下鍋里湯汁細(xì)微的咕嘟聲,沉甸甸地壓著人心。
飯桌上,翠翠夾起一個餃子,卻又懸在碗邊,遲遲沒有送入口中。她猶豫了許久,忽然抬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聲音卻又異常清晰:“媽……開春......我不回學(xué)校了,跟前院的秀娟姐商量好了,我去她那兒當(dāng)學(xué)徒,過了年就走......”她生怕被打斷,便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
屋子里的空氣驟然凝固了。窗外,不知是誰家孩子點燃了一只“竄天猴”,銳利的尖嘯劃破夜空,拖著長長的光尾消失在黑暗里,那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扎破了屋里的寂靜。
翠翠低頭,拿著筷子的手下意識地攪拌著碗里的餃子,目光卻不敢抬起。“啪嗒!”胖嬸的筷子重重落在碗沿上,震得碗里的湯晃了出來,“胡說什么!你成績......那么好,老師說......說你能考上一本......”
“家里的情況,我心里有數(shù),那些饑荒......咱倆一起還,日子會好起來,嗯......會好起來的。”翠翠哽咽著,像是安慰著母親,更像是安慰著自己。
“翠兒,你只管好好讀書,錢的事,你不要管,媽能供得起!”胖嬸目光堅定地說。
“供得起?供得起你整夜睡不著覺?供得起你除了嘆息還是嘆息?看看你的手,再看看你的臉,比前院馬家的寡婦還不如!我怎么能......”說到這兒,她突然停住了,頓時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頂撞自己的母親。
胖嬸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終卻只爆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哭喊,那聲音破碎得不成調(diào)子,像受傷野獸的哀鳴:“……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攤上你那個挨千刀的爹!挨千刀的!”
翠翠沒再說話,她默默地掩上屋門,捂著臉走到院子里,任由淚水從指縫間流出。雪不知何時又悄悄下了起來,細(xì)密無聲,院中那棵老榆樹的枯枝在雪光中伸展著嶙峋的影子。她仰起頭,冰涼的雪片落在滾燙的眼皮上,瞬間融化。親愛的翠翠,哭吧,盡情地哭吧!把情緒宣泄出來,凡是殺不死我們的,都會使我們變得強(qiáng)大!
翠翠走的時候,胖嬸沒有出門。天空灰蒙蒙的,我和阿布一路陪她來到車站門口,我依舊不死心地說:“翠兒,再給自己一次機(jī)會可以嗎?實在不行......就當(dāng)是為了我......錢的事......我來想辦法......”翠翠低頭不語,眼睛死死盯著腳下的蛇皮袋,那是忠叔打工時用的,即便已經(jīng)很破舊了,她依然不舍得扔,那里面胡亂塞著她少得可憐的行李——幾件換洗的衣裳,還有幾本書,袋口用一根粗糙的麻繩緊緊系著,勒出里面衣物的棱角,看上去異常寒酸。
我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忍一忍,熬過這幾年就好了,等咱們上了大學(xué),讀自己喜歡的專業(yè),還可以利用課余時間打工,畢業(yè)之后找份體面的工作,那時候忠叔......”話音剛落,“明寶!”翠翠猛地抬起頭,聲音陡然拔高,她的眼眶瞬間紅了,里面蓄滿了淚水,卻倔強(qiáng)地不肯掉下來。“別說了!”她胸口劇烈起伏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被寒風(fēng)鍍上了一層冰霜,凌厲中帶著絕望的狠勁,“這是我的命,我得認(rèn)!”
她彎下腰,動作帶著孤注一擲的果決,一把拎起腳邊的蛇皮袋,袋子粗糙的邊緣摩擦著棉褲,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她沒再回頭看我,灰暗的天幕下,翠翠的背影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又那么...…決絕,一步一步,朝著車門走去,直至被吞噬......
車門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哐當(dāng)”一聲,重重關(guān)上,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我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冰雪凍結(jié)的雕像,寒風(fēng)像刀子般割著我的臉,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阿布伸出胳膊,環(huán)著我的肩膀,用手輕輕拍著,和我一起注視著翠翠離開的方向。
客車的影子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顫動的黑點兒,最后徹底消失不見。我終于明白,那個一起長大的、堅信讀書才能改命的女孩,連同我們曾經(jīng)共同憧憬過的、綴滿書本和星光的未來,都被這輛破舊的客車,永遠(yuǎn)地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