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省城時,天色已經開始變暗了。高速公路兩側陡然豎起鋼筋鐵骨的森林,巨大的塔吊懸在半空,機械臂緩慢轉動,如同巨人垂首俯視著這螻蟻般的城市。翠翠的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目光追逐著其中一座高聳的塔吊,腦海中出現了父親那雙布滿粗繭、指甲縫里永遠嵌著黑泥的手,那雙能把沉重磚塊穩穩砌上墻頭的手,那雙出事后被閃著寒光的手銬銬住的手……如果沒犯事,此刻他也會成為這冰冷鋼鐵叢林里一個模糊而勞碌的黑點吧?酸楚毫無預兆地沖上鼻尖,視野瞬間被涌上來的熱淚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光影。她猛地低下頭,把臉更深地埋進衣領粗糙的纖維里,肩膀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客車喘息著駛離了寬闊明亮、霓虹初上的主干道,拐進一片迷宮般的老舊街巷。兩側是擁擠雜亂的矮樓,墻皮剝落,電線在頭頂織成危險的蛛網。最終,在一個歪斜地掛著“臨時站點”牌子的銹蝕鐵欄桿旁停了下來。
翠翠費力地拎起蛇皮袋,她捏著秀娟寫給她的紙條,一路上這張薄薄的紙片被反復揉搓,浸了手心的汗,地址上的字跡有些模糊。她茫然四顧,眼前是全然陌生的洶涌人潮和車流,巨大的轟鳴聲浪裹挾著灰塵撲面而來,幾乎要將她這粒來自鄉野的微塵吞沒。她只能憑著路人含混不清的指點,在迷宮般的小巷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
當那塊霓虹閃爍的“曉光發藝”燈箱終于出現在道路盡頭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玻璃門后映照著幾個模糊晃動的、色彩斑斕的人影。翠翠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進肺里,鼓起勇氣推開了那扇沉甸甸的玻璃門。一股濃烈得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瞬間將她淹沒——染發劑的刺鼻氨水味、洗發香精的甜膩、汗味、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像一張黏膩的網,兜頭罩下。
“翠翠!”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這渾濁的空氣。秀娟頂著一頭剛染成栗棕色的卷發,快步從里面迎了出來。她如今已經是這家店的老板娘了,前幾年和周曉光結了婚,并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全靠秀娟精明能干,把理發店經營得有聲有色,還陸續開了兩家分店,如今日子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她身上那件寬松的亮片毛衣在燈光下有些晃眼,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卻在此刻顯得格外真實的熱絡笑容。“可算把你盼來了!路上累壞了吧?”秀娟不由分說地接過翠翠肩上的蛇皮袋,入手的分量讓她略微遲疑了一下,隨即又綻開更熱情的笑,“沒吃飯呢吧?走,姐先帶你墊墊肚子去!這附近有家小館子,味兒地道著呢!”
小飯館里人聲鼎沸,油膩的桌面,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油煙味,秀娟利索地點了幾個炒菜,翠翠坐在窄小的塑料凳上,手指無意識地揪著棉衣的下擺。背包沉甸甸地墜在腿上,里面安穩地躺著幾顆臨行前母親塞進去的鵝蛋,此刻隔著薄薄的帆布,似乎還殘留著灶膛里帶出的最后一絲溫熱。那是家的氣味,是母親粗糙的手掌摩挲過的溫度。饑餓的胃袋在翻滾,可對家的思念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堵得她透不過氣,更壓過了任何食欲,她只是象征性地用筷子尖撥弄著碗里的米飯。
秀娟絮絮叨叨地介紹著發廊的情況,翠翠努力地聽著,點頭,感激之情在胸中翻涌。這個前院的鄰居姐姐,此刻是她在這座龐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浮木。“秀娟姐,謝謝你……”翠翠的聲音有些發哽,后面的話被翻騰的情緒堵住了。
秀娟擺擺手,打斷她:“謝啥!出門在外,咱們就是親人。你踏實跟著姐學,咱不圖大富大貴,總能掙口飯吃,也能幫襯點家里。”她看著翠翠幾乎沒動的飯菜,又看看她蒼白疲憊的小臉,嘆了口氣,“行了,看你累得夠嗆,咱們把飯菜打包,我先帶你去安頓下來。活兒不著急,明天先熟悉熟悉地方,歇口氣再說。”
宿舍在距離發廊不遠的巷子里,貼心的秀娟已經給她提前準備好了被褥并鋪得平平整整。翠翠放下背包,目光緩緩掃過這間狹窄、簡陋卻暫時屬于她的小小空間,窗外,城市遙遠而模糊的喧囂如同沉悶的海浪。她坐在床邊,手下意識地探進背包深處,指尖終于觸到那幾顆圓潤、堅硬、尚存一絲暖意的鵝蛋。她緊緊攥住一顆,仿佛攥住了村里那個飄著炊煙、回蕩著母親嘆息的小院。
她走到門邊那面蒙著水汽和油污的舊鏡子前,昏黃的燈光下,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陌生、寫滿茫然的臉。毛糙干枯的頭發,紅腫未消的眼泡,與這狹窄隔間、與這座轟鳴的巨大城市格格不入。鏡中的女孩眼神空洞,像一個被強行塞進陌生軀殼里的游魂。
她用力吸氣,鼻翼急促翕動,試圖在這片陌生的空氣里,捕捉一絲熟悉的鄉村泥土的腥氣、灶膛柴草燃燒的焦香,或者母親衣襟上淡淡的皂角氣息,沒有,只有冰冷的、屬于城市的化學合成氣味,固執地堵塞著鼻腔。
不一會兒,她的眼皮沉重地黏在一起。母親此刻該睡下了吧?守著那個過分安靜、連鞭炮聲都繞道走的院子。還有父親……上次探視時隔著厚玻璃,他穿著灰撲撲的囚服,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眶凹陷......她的意識在疲憊和心酸中沉浮,漸漸模糊,手里還攥著那枚微涼的鵝蛋,身體仿佛被抽離了這間霉濕的小屋,飄回了那個被冬日蕭索籠罩的農家院。夢中沒有凜冽的寒風,沒有冰冷的雪光,東南角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榆樹,竟在枯槁的枝頭萌出了點點柔嫩的綠意!那新芽細小得如同初生的希望,怯生生地頂破干硬的樹皮,在料峭的春風里輕輕顫抖。陽光是金黃色的,暖融融地鋪滿了整個小院,空氣里浮動著泥土解凍后濕潤的芬芳。她甚至清晰地“看”見,母親正踮著腳,在晾曬一床嶄新的藍印花被單,父親也伸手幫忙,陽光透過棉布纖維,落下斑駁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