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翠翠毫無征兆地來學校找我了。她坐在柳樹下的長椅上，陽光穿過初春細嫩的柳條，斑駁地灑在她的帆布包上。她微微側著頭，目光投向遠處圖書館明凈的玻璃幕墻，那里面是另一個世界——屬于書本和靜思的世界。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像水底暗流，在她眼底無聲地浮動、流轉。人工湖的水面平滑如鏡，倒映著天空的湛藍和教學樓的輪廓，卻照不進她那雙望向遠方的眼睛深處。
聽見我的聲音，她轉過頭，湖面細碎的光點跳躍在她臉上。“明寶，”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這校園的寧靜，“我要和‘馬猴兒’訂婚了。”我聽完身體一僵，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滯，柳條垂下的影子凝固在草地上，遠處球場上隱約傳來的呼喊，圖書館前匆匆走過的身影，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她這句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破了湖面的平靜，直直墜入我心底最深處。
“馬猴兒？”我喉嚨發緊，那個名字裹挾著童年塵土飛揚的記憶撲面而來——他因為那個屁在我們這兒討了一頓揍，他母親跑到家里撒潑，叉著腰，唾沫橫飛......雖然知道他這一年對翠翠有好感，但沒想到竟這么快就發展到訂婚的程度了，“他那個媽…...”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帶著些許怨憤。
“我知道。”翠翠截斷了我的話，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她甚至彎了彎嘴角，那笑容卻像一片薄冰，浮在深不見底的潭水之上，轉瞬即逝。“他媽是潑辣，嘴不饒人......”她的目光掠過波光粼粼的湖面，沒有焦點，“馬猴兒他爸走得早，她拉扯幾個孩子不容易，性子擰巴些…能理解。”這話語里帶著一種過早洞悉世情的疲憊，一種近乎認命的情緒。她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長椅上攤開的一本不知誰遺落的《西方經濟史》封面，那硬挺的觸感讓她微微一怔，隨即像被燙到般迅速縮回手。
“告訴我為什么？”我的聲音干澀，目光緊緊鎖住她，翠翠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像被風吹過的蝶翼。她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沾著些許染發膏痕跡的指甲上，那點突兀的色彩，是闖入這片象牙塔的格格不入的印記。“為什么？”她低聲重復，嘴角那點冰涼的弧度更深了些，帶著一絲苦澀的自嘲，“為了夜里能睡個安穩覺，為了我媽能直起腰來喘口氣，為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下去，卻字字清晰，砸在湖面的倒影上，也砸在我心上，“馬猴兒說，只要結婚，家里的債，他擔了，都…包在他身上。”
“包在他身上？”我猛地站起身，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驚飛了腳邊覓食的幾只灰鴿，“翠翠！那不是你的路！你說了這么多原因，卻唯獨沒說是因為愛他！這算什么？你往后的人生不該被抵押出去！不該！”
翠翠沒有抬頭。她只是靜靜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像一尊被時光遺忘的石像。湖面的風吹動她額前幾縷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那里曾該被大學圖書館的燈光照亮，如今卻只映著現實的陰霾。長久的沉默在柳條間流淌，只有湖水輕拍打岸沿的細微聲響。她終于緩緩抬起眼，目光穿過我，落在我身后那片生機勃勃的草坪上，幾個學生正圍坐在一起熱烈地討論著什么，陽光慷慨地灑在他們年輕飛揚的臉上。
“明寶”她的聲音異常平靜，“這湖里的水，看著干凈，底下是什么，誰知道？馬猴兒…他待我挺好。”她站起身，帆布包帶子勒在她單薄的肩上，那本不屬于她的書本封面在陽光下刺眼地一閃，“日子嘛，怎么過不是過？債清了，我媽松快了，這就夠了。”她轉身，背對著那片波光粼粼的湖水，背對著那些奔跑跳躍的青春身影。陽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輪廓，像一道即將被風吹散的影子。
“走了。”說完她沒再回頭，沿著湖邊的小徑，一步步走遠，帆布包在她身側晃動，里面似乎裝著很沉的東西，壓得她肩膀微微傾斜。我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她消失在林蔭道盡頭的背影。湖水倒映著天空，也倒映著岸邊柳樹的搖曳身姿，一片澄澈的藍。
電話那頭的阿布，聲音平穩得像隔著一層玻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明寶。那是她的決定，我們…不該去干預。”手機緊貼著我的耳朵，塑料外殼被掌心的汗焐得溫熱，可他的話卻像細小的冰棱，一根根扎進來。
“干預？”我猛地拔高聲音，“那是翠翠！我們一起長大親如家人的翠翠！現在你跟我談‘外人’？你讓我怎么像個不相干的人一樣，看著她往火坑里跳？”
阿布在電話那頭沉默了。這短暫的空白里，只有電流微弱的嘶嘶聲，像某種冰冷的嘲笑。我幾乎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眉心微蹙，帶著那種慣常的、試圖理清一切亂麻的專注。他總是這樣，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冷靜地剖開血肉模糊的現實，卻忘了被剖開的人有多疼。
“我知道你擔心，”他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節奏，試圖安撫，“但馬猴兒…也許真的愿意承擔，也許他們…”
“承擔？”這個詞像火星濺進油鍋，瞬間點燃了我壓抑的焦灼和委屈，“阿布！她已經用大學錄取通知書換來了家里這兩年的安生日子，我不能再讓她用余生的幸福去做任何交換！”眼前又閃過人工湖邊，翠翠指尖劃過《西方經濟史》封面時那觸電般縮回的手，還有她望向圖書館時，眼底那沉沒的、再也撈不起的光，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帶著哭腔，“那不是幫忙，那是交易！是把她自己填進去抵債！她本該有自己的人生，干干凈凈、亮亮堂堂的人生！不是誰的抵押品！”
我幾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胸口劇烈地起伏，耳朵里嗡嗡作響。電話那頭，阿布的沉默更深了。這次不再是思考的間隙，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帶著距離感的凝滯。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他才極輕地嘆了口氣，那嘆息像羽毛落地，卻在我心口砸出沉悶的回響。
“明寶…”他叫我的名字，聲音里透著一絲無能為力的疲憊，“我理解你的痛。但…那是她的人生。”“她的人生？”我重復著，咀嚼著這四個字，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沿著脊椎爬上來，“對，是她的人生。所以我就該眼睜睜看著？看著她在泥潭里撲騰，還告訴自己那是她自己的選擇？”阿布的“理解”和“理智”此刻像一層透明的薄膜，把我們隔在了兩個世界。他站在干爽的岸上，冷靜分析著水流的方向，而我卻在冰冷的泥水里，看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一點點下沉。他的客觀，此刻在我看來，就是徹頭徹尾的冷漠，是隔岸觀火的殘忍。
“阿布，你根本不懂…”我的聲音低下去，只剩下疲憊的哽咽，“你不懂我心里的痛。”
聽筒里，只剩下他呼吸的微響。他終究沒有再說什么，沒有反駁，沒有解釋，也沒有安慰。那片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冰墻，橫亙在我們之間，寒氣逼人。
我重重地掛斷了電話。窗外的月光慘白，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在地上投下一道冰冷的光痕，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我蜷縮在椅子深處，緊緊抱住自己。阿布最后那句“那是她的人生”在耳邊反復回響。理智？那層冷靜的外殼下，包裹的難道不是對他人痛苦的鈍感和置身事外的涼薄嗎？為翠翠而生的痛楚在胸腔里翻攪，找不到出口，最終只能化為滾燙的淚水，無聲地砸在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更深的、無望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