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的頭像一直亮著，在QQ列表里那片灰撲撲的名字中，像個固執的燈塔。它就在那里，二十四小時，無聲無息地亮著，亮得刺眼，仿佛一個沉默的宣告：我在，但我無話可說。

他不再打電話，不再發消息，他選擇了徹底的靜默。這靜默比爭吵更鋒利，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下，緩慢地割著那些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東西——信任、依賴，或者別的什么曾經溫暖的東西。他大概覺得，道理已經講盡，剩下的，只能是我自己去撞那堵名為“現實”的墻，撞到頭破血流，然后學會接受。

可我發出去的每一條動態，都像投入這片死寂深潭的石子，我能清晰地看到“最近訪客”里，那個熟悉的名字，像幽靈一樣準時出現，他點開我的相冊，一張張翻看。那些照片里，有我們三個在村口老槐樹下咧嘴傻笑的合影，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翠翠藍色碎花裙子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有我們擠在胖嬸窄小的廚房里，偷吃剛出鍋的糖餅，嘴角沾著芝麻粒，對著鏡頭做鬼臉；還有初中畢業那年的夏天，我和翠翠并排坐在學校操場銹跡斑斑的雙杠上，背后是燃燒著的晚霞，她的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對未來的憧憬——那是債還沒纏上她脖子的時候。

他讀我的每一篇日記。那些文字像失控的閘門，傾瀉著我對翠翠訂婚的恐懼、憤怒、不解，還有深不見底的痛惜。我寫和翠翠兒時無憂無慮的時光，寫李子樹下一起乘涼，寫星空下三個小人兒靜坐在操場上聽蛐蛐叫，寫我夜夜夢見翠翠穿著廉價紅嫁衣，一步步走向一個黑洞，那黑洞深不見底，把她的背影連同那點微弱的希望之光，一起吞噬。

他的頭像亮著，訪問記錄像一串冰冷的腳印，清晰地踏過這些文字。他看完了，他都看完了，每一個字，每一張照片背后的故事，他都了然于心。可那片屬于他的對話框，始終是空的，一片死寂的空白。這空白比任何爭吵都更傷人。爭吵至少證明他還在意，還在試圖靠近，哪怕方式笨拙。而這空白，是不是徹底的退場？他用一種近乎殘忍的理性，劃清了界限：你的痛苦是你的，你的執著是你的，你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也是你的。他站在河對岸，冷靜地、甚至是帶著一絲悲憫地看著我在情緒的泥沼里掙扎沉淪，卻吝嗇于拋來哪怕一根稻草。他像一位過于稱職的醫生，診斷完畢，開了藥方“面對現實，尊重選擇”，然后便合上病歷本，轉身離開，任由病人在痛苦中輾轉反側。他的“尊重”，在此刻，像一層華麗而冰冷的玻璃罩，隔絕了所有試圖傳遞的溫度。

我對著那個始終亮著的頭像，手指懸在鍵盤上，指尖冰涼。打出一行字：“你為什么不說話？”刪掉。又打：“你就不想說點什么嗎？哪怕一句‘別難過’？”再刪掉。屏幕的光映著我發紅的眼眶，里面盛滿了無處投遞的憤怒和一種更深、更刺骨的委屈。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看見了，卻選擇用沉默筑起高墻。這沉默無聲地宣告著：你的痛楚，是你自己的功課，我無法分擔。

又一次，我點開空間，近乎瘋狂地刷新著訪客記錄。他的名字赫然在列，時間顯示就在幾分鐘前。他甚至點開了我們小雛菊旁那張三人合影，應該停留了很久吧。照片里，翠翠的笑容燦爛得毫無陰霾，阿布的手臂隨意地搭在我們肩上，三個腦袋擠在一起，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框在這小小的相紙里，堅固而溫暖。

我死死盯著那個名字和停留時間，一股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淚毫無預兆地砸下來，落在鍵盤的空格鍵上，砸出一朵花，這比爭吵更讓人窒息。他像一個技藝精湛的觀眾，在黑暗里靜靜欣賞著舞臺上的悲劇上演，洞悉一切悲歡離合，內心或許也波瀾起伏，卻吝嗇于發出一聲嘆息，更不會走上臺來。我能看見外面的世界，看見他冷靜的輪廓，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那個亮著的頭像，此刻不再像燈塔，更像一塊冰冷的墓碑，立在某種曾經鮮活的東西之上。墓碑上刻著的，是他堅守的“理智”與“尊重”。而我的痛苦，如同被遺棄在墓碑前的殘灰，在無聲的注視下，一點點冷卻、僵硬，最終被風吹散，不留痕跡。只有那個頭像，固執地亮著，亮在這片寂靜的灰燼里，像一顆永遠不會再閃爍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