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的肚子一天天顯懷了，她倒是想留在省城陪我，但是“馬猴兒”媽的電話一天能響七八回。“半老”太太在電話那頭急吼吼的，聲音震得聽筒嗡嗡響：“翠兒啊，咱可不敢再碰發廊那些瓶瓶罐罐啦！那都是化學東西，傷著我大孫子可咋辦！趕緊的，收拾東西回來！媽給你燉老母雞湯補身子！”翠翠招架不住她這連珠炮似的念叨，“馬猴兒”這幾年又一向聽他媽的，再加上胖嬸也隔三差五的來電話催促，她終于開始收拾行李。
臨行前那個傍晚，翠翠來宿舍幫我把幾件晾干的衣服疊好。夕陽的余暉透過小窗，給她側臉鍍了層柔和的金邊。她動作慢悠悠的，忽然停下手，轉頭看我，眼神清亮亮的，像秋日里沉靜的湖水。
“明寶，”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暑假不要一個人待在宿舍，還是回去吧......”見我沒說話，她又接著說：“剛來省城那會兒，我總覺得日子沉得喘不過氣，恨不能拔腿就跑，跑得越遠越好。可轉念一想，就算真的跑了又能怎么樣？問題就能解決了嗎？”她輕輕拍了拍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臉上有種過來人的通透，“后來才明白，堵在心口的大石頭，你越是繞著走，它就越沉。心病這東西，躲是躲不掉的。”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溫和，“治它的藥，不在別處，就在你不敢看、不敢碰的地方。你得轉過身，走過去，伸出手，去摸一摸那石頭到底是冷是熱。甭管多難受，你得‘面對’它，而不是‘背對’它逃一輩子。逃，是逃不掉的。”
她的話像一把小錘子，輕輕敲在我心口上。第二天送她上了回村的客車，看著車屁股排出的尾氣慢慢散去，我回到空落落的宿舍。翠翠疊好的衣服整整齊齊碼在行李箱中，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她手上淡淡的肥皂香和那份沉甸甸的關切。窗外，夏日的蟲鳴聒噪得厲害。
面對，而不是逃避。
這四個字像生了根，在我腦子里盤旋。那些關于阿布的記憶，那些在黑暗中啃噬我的幻影和聲音……翠翠說得對，我一直在背對著那塊石頭狂奔，以為看不見它就不存在，可它的陰影，始終籠罩著我。
幾天后，我背著雙肩包，再次踏上了去冰城的火車。這一次，包里沒裝多少行李，卻揣著一顆沉甸甸的決心。也許靠近那些曾承載著我們足跡、笑聲，也最終見證了離散的街道和角落，才能好好的告別吧！
火車在熟悉的站臺停穩，冰城特有的、帶著松花江水汽和微涼的風撲面而來。腳步踏上面包石鋪就的中央大街，那被無數鞋底磨得光滑溫潤的觸感從腳底傳來。陽光正好，明晃晃地照著兩側俄式建筑華麗的穹頂和浮雕，游人如織，喧囂熱鬧。
我走得很慢。賣馬迭爾冰棍的小亭子前排著長隊，金發碧眼的游客舉著相機拍照。我站在街對面看了一會兒，甜蜜的奶油香仿佛還縈繞在鼻尖，只是再也不會有人摟過我的肩膀硬塞過來一支。圣索菲亞教堂巨大的墨綠色穹頂在藍天下依然莊嚴，廣場鴿撲棱棱飛起又落下。
忽然人群中一個頎長的背影撞入眼簾——相似的肩線，筆直的脊梁，連走路時那點不經意的、帶著少年氣的晃悠都像極了他。我心臟猛地一縮，隨即狂跳起來，血液瞬間涌向四肢百骸，此刻我多么希望是他，可又害怕真的是他。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周遭鼎沸的人聲車流驟然退潮，化作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我死死盯著那個背影，直到轉彎處露出那個完全陌生的側臉輪廓，緊繃的弦驟然松弛，帶來一陣虛脫般的眩暈。果然不是他，那種如釋重負的心情像溫熱的潮水漫過冰冷的四肢，緊隨其后的，是更深沉的酸楚--我心里慶幸那不是他，可又難過為什么不是他。
良久情緒才得以舒緩，我沿著松花江堤慢慢走，江水泛著粼粼波光，緩慢地向東流去。岸邊有寫生的學生，支著畫板，專注地涂抹著色彩，我找了張面向江水的長椅坐下，江風帶著水腥味，吹拂著臉頰。腦海里那些循環播放的畫面又開始浮現：曾幾何時，我和阿布也是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兩人共用一副耳機，聽著鋼琴曲《風居住的街道》，這曲子的旋律像一滴滴清透的水珠，緩緩滴落，清澈、干凈地流淌著。那時的風也和現在一樣，帶著濕潤微涼的水腥氣，拂過臉頰，撩起鬢邊細碎的頭發，癢癢的。那個下午的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身體，驅散了涼意。微風不燥，恰到好處地卷走了夏日的黏膩，只留下清透的舒爽。往事像褪色的老電影，一幀幀清晰閃過，這一次，我沒有移開視線，也沒有試圖驅趕。我任由它們浮現，像看別人的故事，帶著一種抽離的平靜，甚至是一絲審視。
離開江邊時，夕陽正把江面染成一片壯麗的紅。是時候放下那份執念，放下那個“規劃好的一生”的幻影，也放過那個在幻境與現實夾縫中痛苦掙扎的自己。當然，如果實在忘不掉，那就暫時把他放在心底吧。我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融入了華燈初上的、喧鬧的冰城夜色里。
翠翠說得對，心口那塊盤踞已久、日夜啃噬的巨石，在真正“面對”它之后，仿佛被冰城的風吹散了最后一點碎屑，腳步踏在歸途的站臺上，竟有幾分意外的輕快。火車開動，窗外的城市燈火如流螢般向后飛逝。
再見冰城，是再見，也是再也不見。
回到學校已是凌晨，推開宿舍門，目光習慣性地投向床頭柜——那個曾擺著藥瓶和溫水的角落，空蕩蕩的，心頭掠過一絲微瀾，但漣漪很快消散。我放下背包，走到窗前，猛然發現那盆被遺忘多日的綠蘿，葉片邊緣竟透出一點掙扎的嫩綠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