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時間來到了二零零八年，春風還帶著料峭的寒意，柳樹枝頭的嫩芽怯生生地探頭時，翠翠已經到孕期第三十九周了。我們之前悄悄商量，如果生男孩就叫“小滿”，取小滿勝萬全之意；如果是女孩就叫“月牙兒”，意在獨一無二。

待產包是我盯著她早早收拾好的，從最小號的吸奶器到最柔軟的連體衣，塞滿了一整個大號的行李箱。親戚們送來的心意更是洶涌——細棉布的和尚服，繡著福字的小虎頭鞋，藍色的嬰兒襪一一據說也有幾雙粉色的，被“馬猴兒”媽給收起來了……這個即將破繭的小生命，沉甸甸地墜在全家人的心尖上。

等待的焦灼，被一個深夜驟然響起的電話刺破。“馬猴兒”的聲音在電話里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又帶著火花般的興奮：“明寶！翠翠……進醫院了！”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后半夜再無睡意。盯著窗外墨藍的天一點點熬成灰白，我抓起外套就沖進了微涼的晨風里，全然不顧母親在身后喊我帶上兩個包子路上吃，腳步快得像要飛起來。她的人生關口，我必須在場。

搭乘最早的車趕到林城，縣醫院婦產科走廊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翠翠已經進去好幾個小時了，“馬猴兒”在產房緊閉的門前焦躁地踱步，額頭全是細密的汗。他媽坐在長椅上，臉上是壓也壓不住的笑紋，只見她兩眼緊閉雙手合十，嘴里無聲地念念有詞。旁邊的胖嬸和忠叔縮著身子，胖嬸兩只手死死攥在一起，眼睛直勾勾釘在那扇門上，仿佛是要把它看出個洞來，嘴唇抿得沒一絲血色，那里面每一聲隱約傳來的痛呼都像鞭子一樣抽在她自己身上。忠叔佝僂著背，一雙粗糙的大手無措地搓著褲縫，目光偶爾掃過產房，又倉皇垂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產房的門開了又關，護士進進出出，帶來的消息始終是“宮口開得慢”，翠翠在里面耗盡了力氣，陣痛的呻吟透過門縫變得虛弱。直到下午，護士擰著眉頭出來：“產程停滯太久，胎心有些波動，怕孩子缺氧。羊水……也有點渾濁了，拖下去容易引發新生兒疾病，醫生建議立刻剖宮產！”

“剖宮產？！”“馬猴兒”媽像被針扎了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連連擺手，“不能剖啊！都說順產的孩子才結實！骨頭硬！這挨一刀，大人受罪，主要是孩子也……”她急赤白臉地嚷嚷著不知從哪里聽來的“道理”，拼命阻攔。

“馬猴兒”此刻臉色犯難，他看看護士凝重的臉，又看看母親激動的樣子，嘴唇抖動著，六神無主。

我推了推“馬猴兒”的胳膊：“聽醫生的，翠翠在里面拼了命的給你生孩子，你得為她想想，也要相信醫學！”

“不能簽！”“馬猴兒”媽怒目圓睜，推搡了我一下：“你們年輕人懂什么，何況還是沒出閣的丫頭！”

正爭執間，產房里的醫生急匆匆地出來了，“胎心不穩，需要立刻手術，趕快簽字！”

“馬猴兒”向四處瞥了幾眼，此時真想有人替他拿個主意，他的指尖在紙上蹭來蹭去，試探著問道：“順產……順產是不是真的好？”他媽的聲音比誰都亮：“那可不！老話講瓜熟蒂落，刀子劃開的孩子哪有底氣？”她往醫生跟前湊了兩步，手腕上的銀鐲子叮當作響，“再等等，我家孫子指定能自己出來！”

“什么孫子！”胖嬸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尖叫，“我閨女都疼了這么久了！羊水都渾了！”

“簽！快簽！”一聲嘶啞的低吼炸響，是忠叔！他猛地從角落里沖出來，像頭護崽的獅子，眼睛赤紅，布滿血絲，一把抓住“馬猴兒”的胳膊，“聽見沒！羊水都渾了！孩子等不起！我閨女更要緊！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后面的話被洶涌的哽咽堵住，只剩下滾燙的淚和噴火的怒意。這個沉默了大半輩子的男人，此刻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馬猴兒”，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響，用力地、重重地點頭，那眼神里的決絕和恐懼，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

見“馬猴兒”還猶豫著瞥向他媽，胖嬸一把搶過護士手里的手術同意書，三下五除二就簽好字遞了過去，手術室的燈亮起來時，他媽還在走廊里拍大腿，哭嚎聲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作孽啊！好好的娃要挨刀子……”我盯著那盞紅燈，忽然想起翠翠懷孕五個月時，攥著我的手說她想要個女兒，眼睛像馬猴兒，笑起來有倆酒窩。

不知過了多久，燈滅了。護士抱著襁褓出來，聲音帶著疲憊的暖意：“母女平安，六斤八兩。”

“馬猴兒”踉蹌著撲過去，抖著手臂接過那個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襁褓。他低頭，看著那張皺巴巴、紅彤彤的小臉，稀疏的胎發，緊抿的小嘴，一種陌生而巨大的柔情瞬間淹沒了這個初為人父的愣頭青。

“好……好！平安就好！平安是福！”胖嬸撲到隨后被推出來的移動床邊，一把抓住女兒冰涼汗濕的手，泣不成聲。翠翠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嘴唇干裂，像剛從水里撈出來，虛弱得連睜眼都費力。可當她的目光觸到丈夫懷里那團小小的人兒時，一種奇異的光彩瞬間點亮了她疲憊到極致的臉。

忠叔背過身去，用粗糙的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臉。

角落里，“馬猴兒”媽停止了哭嚎，呆呆地坐在地上。聽到“母女”兩個字時，她臉上那點殘余的激動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木然。她沒起身，也沒湊過去看孫女一眼，只是怔怔地望著被眾人簇擁的移動床和那個小襁褓，眼神復雜地閃了閃，最終歸于一片沉寂的疏離。她慢慢撐起身，拍了拍灰，默默走到更遠的窗邊，背對著這一室的悲喜交加。

小家伙被輕輕放在翠翠枕邊，也許是感受到了母親熟悉的氣息，她小嘴癟了癟，皺起小眉頭，然后“哇啊——哇啊——”一聲聲嘹亮得近乎放肆的啼哭，這哭聲如此原始，如此有力，馬猴兒”連忙抱起女兒，笨拙地輕輕搖晃。

我站在人群后，看著這個皺巴巴的小生命，看著她用盡全身力氣向這個世界宣告她的到來。小月牙，你這一聲啼哭，真夠驚天動地！歡迎你，來到這個有風有雨、有冷有暖的人間。你的到來，像一道破曉的光，不僅照亮了產房，也悄然融化了凍結在歲月深處的寒冰。過去沉重的江水依舊東流，而未來，因為有你，就有了嶄新的、帶著奶香和無限可能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