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失眠了。
我眼神空洞地盯著天花板，此時的獵戶座星云已經移到西南方向——凌晨兩點，我還沒有困意，閉眼也無濟于事，身邊傳來室友們均勻的呼吸聲，舊日的時光如電影般一幀幀浮現在腦海中：空曠的校園操場上，阿布運球的“咚咚”聲單調而執著，帶著回響。我和翠翠并排坐在花壇邊上，閉著眼，任憑帶著青草氣息的晚風拂過面頰。不遠處的小樹林里，雛鳥啁啾的呼喚，急切又稚嫩，等待著親鳥銜食歸巢。更遠處，村落里幾縷炊煙裊裊升起，融進暮色…….
天光微亮時才意識稍有模糊，淺淺地睡去，好在今天是周末，可以多睡一會兒。清晨，伴著窗外的鳥叫，枕頭下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著翠翠的名字。我的頭昏昏沉沉，太陽穴突突地跳，喉嚨干澀。“喂……”聲音略顯沙啞。聽筒那頭立刻傳來翠翠焦灼的聲音：“明寶！我肚子疼得厲害，‘馬猴兒’出車去了，你能不能……”
沒等她說完，我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胡亂抓過衣服套上，三下五除二地洗漱完，便沖出校園，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翠翠的住處。翠翠婚后總算搬離了原來那間逼仄的鴿子籠，和“馬猴兒”在城郊結合部租了個小套間。“馬猴兒”跑長途貨運，聚少離多，但只要車輪停下，廚房便是他的領地，地板是他的戰場，出去買菜時還會變戲法似的給翠翠帶回一支玫瑰或一小塊奶油蛋糕，好在命運總算沒有一直苛待她，這讓我稍感寬慰。
車子在陳舊的老式居民樓下停穩。我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五樓，樓道里彌漫著經年累月的油煙氣味。門虛掩著，我一把推開，胸膛起伏，氣息尚未喘勻——門內站著的人，竟是阿布。時間仿佛被凍結，我愣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下一秒，身體先于意識做出反應，猛地轉身就要逃離。
“明寶！”阿布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慌亂追了上來，一只溫熱的手急切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那觸碰如同滾燙的烙印，我用力狠狠一甩，掙脫的力道之大，帶得自己都踉蹌了一下，一個字也不想說，只想立刻、永遠地遠離這扇門，這個人。
“別走！別走！”翠翠趿拉著拖鞋從里屋快步搶出，不由分說地攥緊我的手腕，半是拉扯半是推搡地將我拖進屋內。看她紅潤的臉蛋，一雙眼睛異常明亮，哪還有半分腹痛的虛弱？“怪我怪我！”她迭聲道歉，飛快地瞥了一眼僵在一旁、臉色復雜的阿布，“阿布他……坐了大半夜的火車，天蒙蒙亮才到這兒。怕你不肯見他，求我……求我這么把你騙過來的。”
我被翠翠半推半就地按在了那張蒙著藍印花布的小沙發上。狹小的客廳瞬間被一種凝滯的沉默填滿。阿布就站在屋子中央，下巴上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透著風塵仆仆的疲憊。他看著我，眼神交織著濃重的歉疚、急于辯解的焦灼，還有一絲長途跋涉后的困頓。
空氣沉甸甸的，只有墻上老式掛鐘秒針行走的“咔噠”聲清晰可聞。一束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窗戶，恰好落在他腳邊。我瞬間意識有些恍惚，腦海里揮之不去的，依舊是那個踏著夕陽的少年，不疾不徐朝我們走來的模樣。回過神來再看看眼前這個人，局促地站在這里，陌生得讓人心頭發澀。翠翠的目光在我和阿布之間小心翼翼地逡巡，欲言又止。
“罷了，阿布，跟我來。”我咬了咬嘴唇，輕聲嘆了口氣。
他臉上瞬間迸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喜，仿佛被判了重刑的囚徒忽聞赦令，下意識地伸手就要來牽我的手。我手腕一縮，不動聲色地避開了，轉身徑直向門外走去。阿布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無聲地落下。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腳步聲帶著一種沉重，在安靜的樓道里回響。
清晨的巷子剛剛蘇醒，空氣清冽，轉過街角，那間熟悉的冷飲店靜靜佇立在晨光里。玻璃門上還掛著“正在營業”的牌子，店里空空蕩蕩，只有冰柜運作發出低沉的嗡鳴，空氣里浮動著淡淡的消毒水和奶昔粉的甜香。老板娘打著哈欠在擦拭柜臺，見我們進來，點了點頭。
我選了角落里靠窗的位置坐下，屋外的光線透過藝術玻璃，濾成朦朧柔和的光暈，靜靜流淌在桌面。考慮到他還沒吃早飯，我點了兩杯熱牛奶和一些糕點。阿布的目光落在桌布格子交錯的線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想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我則側過頭，望著冰柜里各色冷飲在燈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繽紛的光，與我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
“明寶”，阿布率先打破了沉默，“為什么不跟我聯系？”明知故問！我低頭沒有回應。
“寧寧是我的同學，我和她......”我的心一緊，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抬起頭，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可視線卻在抬起的瞬間徹底模糊，淚水順著臉頰落下，砸在桌面上。阿布伸出手想要拂去我臉上的淚，我猛地側過臉，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倔強和抗拒，避開了他的觸碰。來的路上，我反復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要哭，不要失態，要體面，要好聚好散……可是坐下來面對他時，心里的委屈像泄了閘的洪水噴涌而出，我哽咽著，阿布徹底慌了神。他幾乎是立刻從對面的座椅上彈起來，幾步就繞到我身邊坐下。他一只手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輕輕扶住我的頭，按向他溫熱的胸膛。另一只手臂則帶著熟悉的、令人瞬間卸下防備的力度，環過我的后背，緊緊地將我箍住。我多想讓時間就此凝固！凝固在這一刻，凝固在他依然堅實的臂彎里，凝固在這短暫的、隔絕了全世界的溫暖里。
然而，玻璃桌面那冰冷的觸感，如同一記無聲而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沉溺于幻覺的臉上，痛楚清晰而尖銳。它無情地宣告著：這擁抱再熟悉，這心跳再清晰，這溫度再令人貪戀，也早已被污染，被背叛的陰影重重覆蓋。我和他之間，隔著“寧寧”，隔著那只橘貓的“爸爸媽媽”，隔著合照里依偎的玫瑰，隔著拉黑刪除的深夜，那鴻溝，深不見底。
“阿布，我們......還是算了吧。”
我感覺他胸腔深處傳來一下細微的震動，像無聲的悶雷。環在我后背的手臂，突然收緊了力度，我掙開他的懷抱，那只扶著我后腦的手，也無力地、帶著一種被抽空般的遲滯，緩緩地垂了下去。隔開了一點距離，我終于能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
“感情一旦出現裂痕，是很難修復的。”我頓了頓，接著說道：“自從和你在一起，我沒能成為更好的自己。”這句話說出來，心口那塊壓了太久的巨石，仿佛松動了一下。“一直以來，我都在患得患失。怕你哪天覺得我不夠好，怕你轉身離開，怕那個叫寧寧或者其他什么名字的人出現……在這段感情里，我走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阿布的眼神由努力保持的平靜到慌亂，最終一點點徹底灰敗下去。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緊握成拳，微微顫抖著。他避開了我的視線，目光死死盯著桌面上那點淚痕，仿佛要把它看穿。
“阿布，”我的聲音放得很輕，卻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決然，“好的感情，不該是這樣。它應該是互相成全，而不是互相消耗，更不是一方在惶恐不安中，耗盡心力去維系它。”
“互相成全……”他喃喃地重復著這四個字，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洞穿后的無力。
巨大的沉默再次降臨，許久，我緩緩站起身：“我走了，你......要保重！”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一種決絕。出了門，清晨帶著涼意和白樺樹氣息的風吹來，吹散了身后冷飲店里所有殘留的、關于過去的甜膩與苦澀。
此刻陽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瞇起眼，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