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阿布分開后,日子像被強行擰上了發條,一板一眼地向前走。
白天,我把自己塞進人群里,和室友踩著上課鈴沖進教室,在食堂喧鬧的人聲里咀嚼飯菜。機緣巧合下我加入了市文聯那個有些古板的詩詞研究協會,偶爾能在本地報紙不起眼的角落,看到自己署名的幾行短詩。周末背著筆記本,跟著采風小隊鉆進山林或古城,嶙峋的山石、古舊的飛檐,繼而轉成筆尖流淌出的幾行文字。陽光是真實的,打在皮膚上有微燙的觸感;風掠過樹梢的嗚咽是真實的;食堂飯菜的味道,采風時沾在褲腳上的泥土,都是真實的,我努力扮演著一個“豐富”的軀殼。
然而當夜色沉降,白晝的喧囂如潮水般退去,黑暗像一只巨人的手,無聲地接管了一切。那些被白日強行驅散的畫面,爭先恐后地、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阿布在操場運球時跳躍的身影,他遞來馬迭爾冰棍時指尖的涼意,冷飲店里他懷抱的溫度和慌亂的心跳……每一個細節都纖毫畢現,帶著驚人的清晰度和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我以為時間是最好的漂白劑,能沖刷掉關于他的色彩??涩F實恰恰相反,它卻像一把刻刀,非但沒有模糊他的輪廓,反而將他的一顰一笑、甚至身上T恤棉布紋理的觸感,都鐫刻得愈發深沉、清晰。
于是,我的世界被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白晝的世界,色彩斑斕,觸手可及。我能感受到圖書館窗戶透進來的、帶著塵埃光柱的暖陽,能嘗到食堂新出鍋糖醋排骨的酸甜,能聽到采風路上同行者關于平仄格律的爭論。一切都有形有質,邏輯清晰。
而夜晚的世界,則完全被阿布的身影占據。那是一個由記憶碎片、殘余氣息和無盡“如果”構筑的幻境。在這里,他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他的身影比任何時候都更具體。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一幕幕與他相關的場景在循環播放,永無休止。
起初,界限是分明的。黑夜降臨,幻境開啟;晨光熹微,現實回歸。
可不知從哪一天起,那道分割兩個世界的屏障,開始變得稀薄、模糊,最終徹底洇透、潰散。
有時,是在午后陽光刺眼的圖書館走廊。我抱著幾本厚厚的詩詞集走過,耳畔分明響起一聲熟悉的、帶著點懶洋洋腔調的呼喚:“明寶——”清晰得如同就在身側。我心臟猛地一縮,幾乎是本能地、倉皇地停下腳步,回頭四顧,空蕩蕩的走廊,只有窗外白楊樹的影子在光潔的地面上搖曳,陽光刺得眼睛發酸,剛才那聲呼喚,真實得令人心悸,又虛幻得如同鬼魅。
有時,是在深夜。意識在疲憊和失眠的邊緣沉浮,身體陷在柔軟的床褥里,感官卻變得異常敏銳?;秀遍g,似乎有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一個低沉的、帶著無限繾綣的聲音在耳邊低語,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內容模糊不清,但那語調,分明是他。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就在床邊,俯視著我,悚然一驚,猛地睜開眼,黑暗中只有室友均勻的呼吸聲。掙扎著坐起,擰亮床頭小燈,昏黃的光線下,對面書桌上的小圓鏡里,映出一張臉——蒼白、浮腫,眼下是濃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失焦,像蒙著一層擦不掉的灰塵,鏡中的自己,陌生得可怕。
后來,那虛幻的呼喚聲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走在去教室的路上,坐在安靜的圖書館里,甚至是在協會活動上聽著老先生們引經據典……那一聲聲“明寶”,總會在毫無防備時,毫無預兆地鉆進耳朵,清晰得讓人毛骨悚然。每一次回頭,每一次徒勞的搜尋,都像在提醒我世界的錯位。
夜晚的幻境則更加肆無忌憚。有時整夜整夜,腦海里都在上演著無聲的電影,全是關于他的畫面,快進、慢放、循環。有時身體明明躺在床上,意識卻像飄浮在半空,清晰地“看見”他坐在我書桌前翻看我的詩集,或者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夜色。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殘留的氣息。
我病了。
不是身體上的疼痛發燒,而是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在內部悄然蛀蝕。現實與虛幻的界限徹底溶解,兩個世界的水流瘋狂地倒灌、混合,將我溺斃其中。我分不清腳下踩著的是堅實的地板,還是回憶的流沙;分不清耳畔響起的是真實的人聲,還是腦中固執的回響;分不清鏡中那個眼神渙散、面色憔悴的倒影,和記憶中那個臉頰微紅、眼底有光的少女,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明寶”。
行走在白晝的陽光下,卻如同踏在虛幻的薄冰之上。每一個熟悉的轉角,每一縷似曾相識的風,都可能成為通往那個幽靈世界的裂縫。最終,在一個被整夜幻影糾纏、頭痛欲裂的清晨,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推開了校醫院心理咨詢室那扇貼著綠藤圖案的磨砂玻璃門。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溫和地詢問,我在刺眼的日光燈下語無倫次地描述著那兩個互相吞噬的世界。
醫生遞過一份打印的評估量表,上面密密麻麻的選項像冰冷的符咒,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單調的沙沙聲。最后,他在病歷本上寫下幾個字跡工整卻異常陌生的術語:分離性障礙。那陌生的詞組印在紙上,像一道冰冷的判決書,宣告著我精神版圖的分裂與淪陷。我盯著那行字,仿佛在確認一個早已存在、卻始終不愿承認的事實——那些聲音,那些幻影,那些日夜交替的折磨,并非只是“想太多”。它們有了一個名字,一個診斷,一種冰冷的、醫學意義上的“存在”。病歷本從無力的指尖滑落,輕飄飄地掉在光潔的、反射著蒼白燈光的地板上。封面上的名字,顯得那么渺小,那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