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臘月二十六,距離除夕夜僅有三天,張秧帶著女兒肖樂寧,女兒的小狗多多一起,坐上了開往云山縣的班車。
年關臨近,客運站迎來了返鄉高潮,人來人往都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張秧母女兩人行李自然也不少。原本擁擠的客車不讓帶寵物,好在多多只是一只體重5公斤左右的中型泰迪犬,可以很方便的抱在懷里,張秧又提前一天來客運站,出示了相關的養犬、接種防疫證明,又向工作人員說明了樂寧是特殊孩子,多多是治療陪伴犬。最終得到通融,客運站人員安排她們乘坐最早班次的客車,出發時間是清晨6:30,相對來說乘客少一點。
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很順利,樂寧和多多都非常乖,客車剛剛到站,張秧就看見了來接她們的梅芳。
“嫂子,路上都挺好的吧。”梅芳迎上來,笑著問道。
“都好,原本還擔心樂寧暈車,結果她還挺適應的?!?/p>
“看看我們樂寧,都這么高了,越長越漂亮了吶?!泵贩伎粗鴺穼?,笑著稱贊道,樂寧輕撫多多,沖梅芳微微一笑。
“嫂子,車在外邊,我們往這走。”梅芳幫忙提著行李,張秧騰出手牽著樂寧,而樂寧抱著多多,都負重的三人緩緩前行。
云山縣地處云貴川交界,是名副其實的山間小鎮,張秧第一次來這里,是參加劉勇和梅芳的婚禮,第二次來,是劉勇的葬禮,而這次來,是梅芳的新房子喬遷。小鎮民風如此,非??粗厝饲橥鶃?,各家大事小情都需操辦一番,其中,葬禮白喜事,婚嫁紅喜事,建房喬遷喜,位居前三,主家會竭盡全力辦得隆重。
梅芳家距離鎮上大概有七八公里,不知道是買車的人越來越多了,還是道路兩邊依山沿路修建的房子越來越多了,張秧只覺得這條進村的小路比印象中更為擁擠了。
到了梅芳家,來幫忙的大媽嬸子姑嫂們已經熙熙攘攘地在準備著早飯了。
“真熱鬧,來幫忙的人就這么多呀。”張秧對帶著她們放行李的梅芳說道。
“今早估計有五六桌人吧,都是家門的親戚。下午我家那邊的人就到了,差不多有三桌,要過年了嘛,天氣又不好,都是一家來個代表的。我爹說了,今晚預備四十桌。”梅芳說。
“那真是很熱鬧了。對了,我剛才只看見大爹,大媽沒在家?”
“感冒了,在鎮上打針,這幾天降溫,咳嗽的人特別多。走吧,下樓吃飯去?!?/p>
在這個小鎮上,村里人家無論操辦哪種酒席,都會事先推選出一名“料理”,一手操辦大小事項,從幫主家召集家門親戚幫忙,到采買物料、分工協調等等全權負責,主家只需要配合,將一應物料準備好,就安心的負責迎來送往。酒席上純做客的人吃四頓,而幫忙的人多吃兩頓,分別是正式上客當天的早飯和散客當天的晚飯。酒席的菜色大同小異,以牛羊肉為硬菜,豬雞魚輔之,加上時令蔬菜,蒸燉煎炸,每桌十二道菜打底。吃席做客的人會掂量著給主家送上禮金,而來幫忙的人,則需要主家準備一人一份的回禮。人緣越好的家庭,請到來幫忙的人就越多,相應的支出花費就會多些,不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認為這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正是老話說的“山朝水朝不如人來朝”。
張秧與劉家非親非故,算起來,她認識的第一個劉家人,是高中時期高她一屆的校友劉明。那時剛上高一的張秧,整天和舍友林文黏在一起,自然而然地認識了當時瘋狂追求林文的劉明。劉明和林文談戀愛后沒多久就輟學,去網吧當了網管,應該是從那時候就和肖恒呆在一起,所以,張秧才會在林文的生日聚會上,認識肖恒。
劉明家兄妹六人,他有一個姐姐,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劉勇是他唯一的弟弟,在家中排行第六。那個年代的人,感覺都不太會讀書,劉勇初中畢業上了技校,之后一直在昆明打零工,聽說,他和梅芳就是在昆明的時候認識的。兩人結婚后,就在距離老家兩百公里左右,張秧家鄉的縣城工作,也是這段時間,他們接觸頻繁,關系漸漸熱絡了起來。
張秧清晰的記得,劉勇出事的那天,所有的一切都如常,只有天氣格外晴朗,陽光燦爛,天空湛藍。十點多,她把小吃店里早餐時段的衛生收拾完畢,正準備去購買下午用的食材,梅芳就打來了電話,聲音顫抖著說:
“嫂子,劉勇的同事打電話給我,說他出事了,你現在有空過去他公司嗎?”
劉勇在一個商住小區的物業公司上班,負責水電維修維護,這個小區距離張秧的小吃店很近,開車不過十分鐘的路程,臨街的鋪面有一家寵物醫院,張秧平時會帶多多去洗澡打疫苗,對那邊很熟悉。
“有空,我馬上過去?!睆堁碚f。
“好的,我也打上了車,正在過來的路上?!泵贩荚谑兄行囊患掖笮统凶隽愦?,距離這邊有點遠。
張秧到的時候,先看見一輛110的警車,和聚集的圍觀人群。她心跳愈發急促,擠過人群走了進去。小區地下車庫的入口處,用鐵馬圍擋了起了,兩名警察攔住了張秧:
“你好,這里發生了事故,禁止通行。”
“我……是不是劉勇……發生事故的人,是不是叫劉勇?我是他家屬。”張秧顫聲問道。兩名警察對視了一眼,側身給張秧讓出了一個入口。
地上平躺在擔架上的人,是張秧認識的劉勇,但那雙目緊閉,面色烏青的模樣,又讓張秧覺得陌生。她無措地看著周圍的人,和劉勇穿著同樣工服的應該是他同事,還有來回走動的警察,到底發生了什么?恍惚之間,泣不成聲的梅芳,被劉勇的同事攙扶著趕了過來。
“早上出門還好好的,好好的,怎么了……”梅芳啜泣著說道。
那天,張秧生平第一次坐上殯儀館的車,她握著梅芳冰涼顫抖的手,試圖說服自己接受躺在座椅后邊鐵盒子里的劉勇,已經離世的現實。
據說,劉勇和同事一起去檢修電路,在商鋪吊頂的受限空間里作業,同事在入口處等他,剛上去的時候兩人還說著話,后邊就沒有聲音也叫不答應,等他們叫來人上去時劉勇已經暈倒,背下來時已經沒了氣息。整個過程描述下來僅僅一分鐘,就為一個曾經鮮活地出現在自己生活中的人的生命畫上了句號。傍晚時分,劉明的父母趕到了殯儀館,大爹面色鐵青,雙眼通紅,大媽著急的直跺腳,嘴里反復地嘶喊著:“我的兒呦……我的兒呦……”盡管那天天氣晴朗,陽光燦爛,但張秧覺得仿佛置身冰窖,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透骨的冷。
好在,劉勇上班的物業公司正規,梅芳娘家那邊有位有能力社會關系又比較廣泛的親戚,按照工亡事故給予了豐厚的賠償金,甚至還考慮了幼子的教育金,年邁父母的養老金,也算是安排妥當。
在張秧的印象中,劉勇是一個略顯靦腆,溫暖踏實的人。之前,他們一起去看劉明,劉明交代他多照顧自己,他一得空就來小吃店,眼里有活,手腳勤快,總是默默地做事。一想起他淺淺地笑著,喊自己“嫂子”的樣子,張秧就覺得心口鈍痛。
釋迦牟尼說,只有很深很深的緣分,才能在同一條路上走了又走,同一個地方去了又去,同一個人見了又見。張秧經常想,自己和肖恒,劉明,林文,張娜,梅芳,劉勇……他們幾個人的緣分糾葛,究竟能有多么深刻呢?可能,歲月漸深,自己的心也漸漸老了,很多年前不相信的事情,現在不得不相信了。劉勇出事后,張秧的失眠癥一度又發作,她整夜整夜閉著眼,任憑過往在腦子里翻江倒海,想到一些事情心口悶疼,她就如同換頻道一般,又想想那些快樂甜蜜的事情,好像把悲傷和快樂的記憶攪勻了,就什么也沒有發生似的,生活才又趨于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