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縣地處云貴川交界，交通不發(fā)達(dá)，信息閉塞，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有一個根深蒂固世代傳承的人生目標(biāo)：建一所大房子。他們認(rèn)為，人一輩子必須得蓋上一所房，否則走親串戚就沒有面子，吃席喝酒就沒有底氣，日復(fù)一日的艱辛勞作似乎也失去了意義。
劉家在距云山縣七八公里處的上云鎮(zhèn)劉家寨，是村子里的大姓，家門親戚眾多。劉父那一輩兄弟姊妹共8人，最年長的哥哥生于1950年，最小的弟弟生于1969年，都是在劉家寨周邊的村子里扎根生活，開枝散葉。張秧覺得，可能是因為老一輩的人交通出行全靠腿，所以姻親都很近，就在走路能到達(dá)的距離之內(nèi)。劉父育有6個子女，長女劉秀英，次子劉明，三女劉三秀四女劉四順五女劉小秀，小兒子劉勇，6個子女除了劉明，都已成家生子。劉明他們這一輩，年齡跨度從1975年到1990年，適齡上學(xué)時基本都普及義務(wù)教育了，可還是有不少沒有進(jìn)過學(xué)校，目不識丁的人，其中女子更多一些。她們深諳刺繡，精通種地，善于烹飪，日積月累了一身打理家庭的好本領(lǐng)，劉明的大姐劉秀英，便是其中之一。
劉秀蘭就嫁在本村，夫妻兩人在家種地載烤煙，養(yǎng)豬，閑暇時節(jié)幫人蓋房子打零工，攢下些錢早早地就蓋好了一所大房子，但因為他們家是兩子一女，所以就必須再蓋一所房子，這樣兩個兒子才好相親結(jié)婚。他們的小女兒小巧初中畢業(yè)就出嫁了，十八歲就生了孩子，讓這個原本就熱鬧的大家庭成功升級為四世同堂的幸福之家。
“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就生孩子了，這樣怎么領(lǐng)得到結(jié)婚證？”張秧看著抱著孩子的小巧，問梅芳。
“在這里不認(rèn)結(jié)婚證，辦過酒席就算結(jié)了婚。很多人都沒有結(jié)婚證，因為平時也用不著，最多就是小娃落戶的時候要用，那就去縣城拍張照，半天時間結(jié)婚證就辦到了?！泵贩颊f。
“噢……”張秧覺得，又長見識了。
來之前，張秧查了天氣預(yù)報，說這幾天降溫，雨夾雪，山里降溫很多路都會結(jié)冰，所以張秧不敢開車來。此時，一場霧氣綿綿的細(xì)雨剛過，天空就漫不經(jīng)心地飄起了碎雪。場院上劉父正在生火，六七個一米多高的大爐子，將逐一生好火加滿炭，是備好用來做菜的。男人們在搭桁架帳篷，這是晚上安桌子待客用餐的地方，女人們圍坐在車庫里，剝蒜，撿菜，切肉，小爐子里面炭火通紅，爐底塞著的洋芋快烤熟了，散發(fā)出薯類特有的香甜味。
“嫂子，下雪了，你去喊樂寧下來烤火，吃洋芋?！泵贩甲哌^來，對張秧說。
“她早起來了，在隔壁你二伯家玩?！睆堁砗鸵槐娪H戚一起，也坐在車庫里撿菜。
“噢，要得，二伯家靜靜也回來了，和她差不多大，兩個人應(yīng)該玩得起來?！泵贩颊f著，就在張秧身邊坐了下來。
“梅芳，你別來這躲懶，菜我們會撿，你去干別的，哈哈……”人群中一位嫂子打趣道。
“你們都太能干了，樣樣都整好了，我沒得什么要做的，就坐在這看著你們撿菜得了?！泵贩夹χ鸬健?/p>
“那去給我們找點醬來，蘸洋芋吃。舍得不？”另一人說道。
“大魚大肉的都端出來吃了，一點醬還問舍不舍的，哈哈……等我去找?！泵贩颊f。
“梅芳，我去拿吧，我?guī)Щ貋淼恼{(diào)和醬，蘸洋芋好吃?！币粋€身穿深藍(lán)色羽絨服的女子，邊起身邊說道。
“要得，三嫂，你整得肯定好吃。”梅芳說道。
“嫂子，這是我二伯家的三兒媳婦，靜靜的媽媽，她家在昆明，就是種玫瑰花那邊?！泵贩枷驈堁斫榻B到。
不一會，三嫂就拿著一個裝滿醬料的方形塑料瓶過來了，梅芳拿來小碗，盛出醬，烤好的洋芋金黃沙糯，蘸上醬，就是云貴川地區(qū)老少皆愛的美食。
“嫂子，你這醬咋這么好吃，哪里買的？”
“這個是我用幾種醬一起調(diào)的，外邊沒得賣，我家靜靜愛吃，你要的話等會給你裝，我?guī)Щ貋淼亩??！比\淺地笑著，柔聲說著。
“嫂子，我也要……給我點……”人群嘈雜，喧嘩熱鬧。
“你們呀，就是欺負(fù)老實人！個個都要，永能媳婦給得過來嗎？”一位身穿紅毛衫，滿頭銀發(fā)，正在切姜絲的老人，開口說道。
“大媽，關(guān)鍵時刻，還得是你呀！”梅芳看向老人，笑著說道。
“難道不是嘛，他們就算有，回來那么遠(yuǎn)也不好帶多，拿來這里給你們吃吃就可以啦，想要帶走就別開口了?！边@位老人，是梅芳大伯母，家里年齡和輩分都最高的一位，她一開口，別人都不敢二言。
“哈哈……是啦，是啦，大媽說得是，我們只是開個玩笑，二天要吃嘛就上來吃，絕對不要了帶走了……”
眾人嘰嘰喳喳開始了別的話題，張秧問梅芳：
“你這房子設(shè)計得不錯，尤其是這車庫，很實用。”
“現(xiàn)在蓋的房子外觀都差不多，兩層一幢。我們這地形限制，門前沒有地點蓋小房子，所以在側(cè)邊蓋了這一間，停車，堆東西?！?/p>
正如梅芳所說，云山縣家家戶戶都是有小房子的，小房子一般都是蓋在主屋對面，用來關(guān)牲口養(yǎng)豬。主屋最早是夯土墻，木柱子，木樓板，青瓦頂，再后來墻體變成紅磚，屋頂變成混凝土澆灌，而現(xiàn)在的自建房都是一幢一幢的別墅。很多人和梅芳一樣，要蓋房子沒有地基，只能在老房子上重建，于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大多被拆了，有追求仿古設(shè)計的，屋頂用的瓦也是新型琉璃瓦，很多老物件不知不覺就銷聲匿跡了。
雪漸漸下大，屋頂上已經(jīng)薄薄地堆積了一層，大家各司其職地做著事情，一個身穿駝色毛領(lǐng)短大衣，黑色短裙，高筒靴的女人，挽著一個比她略高的牛仔褲女孩，撐傘走來。
“珍大嫂，你這是來做客嗎？也來得太早了，我們早飯都還沒吃，哈哈……”人群中有人和她打招呼。
“這家娘兩個，睡到這會才起，認(rèn)不得臉岑（方言，不知羞的意思）！”大媽說道。
“哪里喲，我們早就起來了，洗洗臉，梳梳頭，就弄到這會了。”珍大嫂說著，張秧看過去發(fā)現(xiàn)，珍大嫂上了妝，說不上精致得體，只能說，用心打扮了。
“幫忙的都像你們這樣整，那就等做客的親戚來了站著看著你們撿菜得了！”大媽說。
“大媽，我們是分了洗碗的，來晚點不礙事，呵呵……”珍大嫂說道。
“你還知道自己要洗碗，今早你怕是還在鋪窩頭，永能媳婦就一個人在洗碗了。你望望，洗了幾大筐！”大媽說。
“哈哈，你們主親這幾家的媳婦得力，我們家門幫忙的就享福嘍……”珍大嫂邊說著，邊拿了兩個凳子和她女兒在火爐邊坐了下來。
“小巧，你把寶寶放下來，慧慧幫你摟著，省得你背著撿菜太累了。”珍大嫂說道。
“沒得事，大嬸，天冷我背著還熱乎，這會坐著也不累?！毙∏尚χ鴳?yīng)道。
“珍大嫂，你這是心疼小巧，還是心疼你姑娘呀？專門找個輕松活計安排給她，哈哈……”
“哈哈……就你話多，事情要坐，娃娃也要人帶嘛。”珍大嫂也不惱，笑嘻嘻地應(yīng)道。
“吃飯嘍，吃飯嘍，吃完飯又整?！泵贩甲哌^來招呼大家，眾人放下手中的東西，陸續(xù)起身去吃飯。
鄉(xiāng)村酒席使用的食材，基本都是自家養(yǎng)自家種的，沒有復(fù)雜的烹飪方式，也不用加過多的調(diào)味料，就是來幫忙的人分工協(xié)作，用最傳統(tǒng)最簡單最家常的做法，將食物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出來，反而風(fēng)格獨特，食之回味悠長。
吃飯時，梅芳家請的料理叔叔，逐一給大家發(fā)了一份幫忙的回禮。男人的是一包煙一條圍裙，女人的是一塊香皂一條圍裙。張秧發(fā)到一份，她原本都不好意思拿，看到還給了樂寧一份，就更覺得受之有愧，一再推卻。梅芳說，這是風(fēng)俗禮興，發(fā)的也不是多么值錢的東西，收著就行。
“梅芳，你這嫂子是城里人，怕是不習(xí)慣我們這種山卡卡里的生活?！弊徸赖恼浯笊?，看到張秧和梅芳的推讓，開口說道。
“怎么會呢，這里和我們家差不多，我也不是第一次來，沒有什么不習(xí)慣的?！睆堁硇χf道。
“珍大嫂，我嫂子長得好看所以顯得嬌氣，其實特別能干，性格又好，才不會嫌棄我們?！泵贩颊f道。
“呵呵，肯定是不嫌棄，不過城里人還是和我們不一樣?！闭浯笊┱f到。
“別說人了，狗都不一樣，你看她家那條狗，要一直抱著，還有衣服穿，喂骨頭都不吃呢?！绷硪蝗苏f道。
“呵呵，主要是她得閑，從小抱著抱慣了?！睆堁碛悬c尷尬地回復(fù)道，又轉(zhuǎn)頭對樂寧說：“樂寧，吃好了嗎？吃好了就去二爺爺家玩?！睒穼幤鹕?，靜靜也一起離席。短短兩天，兩個小女孩已經(jīng)相處融洽，形影不離了?？粗齻兊纳碛?，張秧為樂寧能交到朋友感到無比開心。
飯后收拾完畢，大家又圍坐在車庫，話家常，籌備接下來需要用到的食材，日常又溫馨。忽然，靜靜跑過來喊著：
“媽媽，阿姨，樂寧的小狗不見了！”
“什么？”張秧慌忙起身，靜靜媽媽也站了起來，一同朝二伯家走去。
“就是剛才，我和樂寧去爺爺家后邊的廁所，樂寧把狗放在沙發(fā)上，我們回來它就不見了?！膘o靜焦急地說道。
二伯家的房子就在梅芳家隔壁，是村里最靠近后山的位置，老哥倆做了一輩子的鄰居，相處得非常和睦。后來新蓋的房子，主要有宅基地的，都隨著新修的公路，朝著鎮(zhèn)上的方向延伸，離老屋越來越遠(yuǎn)。二伯家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二兒子都有宅基地，就在村子前端蓋了房子。老屋平時就二伯和二伯母兩位老人居住，房子雖然陳舊但是收拾得整潔，推開門映入眼簾紅彤彤的火爐也顯得格外溫暖。
“樂寧，樂寧，別著急，我們一起去找多多?！睆堁頁碇钡膱F(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樂寧說道。此時，梅芳，靜靜的爸爸劉永能也跟了過來。
“可能就是跑出去玩，別著急，我們一起去找?！泵贩颊f道。
“沒有從梅芳家那邊下去，估計就是跑到山上了。這樣，我?guī)еo靜和……這個小姑娘，走左邊，小月你們?nèi)齻€走右邊大路，找著上去，山頂匯合，下雪路滑都走慢點。”劉永能說著就出了門，又問到：“小狗叫什么名字？沿路叫著，它聽到就出來了。”
“叫多多。”張秧說道。
幾個人按照劉永能的分配，沿著山路邊走邊喊，來回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多多?？粗蠹夷酀舻碾p腳，淋上雪又化成水打濕了的頭發(fā)，張秧于心不忍，紅著眼說：
“算了，別找了……”
樂寧雖然穿著羽絨服，但是因為很少走山路，這樣的天氣更是沒走過，被凍得臉頰通紅。靜靜大概也是不常回來，上山下山一個來回之后，也是滿腳泥濘。梅芳劉永能他們過去忙了，張秧拿上兩個小女孩的鞋子，獨自到水管前去刷洗。
多多剛買回來的時候才2個月大，養(yǎng)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6歲了，按照狗的年齡算來已經(jīng)成年，希望它會自己找到路回來吧，張秧邊刷鞋子邊想著。
可能是太冷了，也可能是心情不好，樂寧要去睡覺。張秧估摸著她上山時被凍壞了，給她沖了藥喝下后就讓她去睡了。
暮色降臨，來吃席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張秧配合大家盛菜端菜，等做客的人吃好后他們幫忙的人才吃，之后收收洗洗，已經(jīng)是夜間了。她上樓看了看樂寧，睡得很沉，想著她應(yīng)該也不想吃飯，就沒有叫醒她。半夜，一個嘶啞的聲音急促地喊道：“多多，多多……”張秧被驚醒，摸索著開了燈，看見樂寧竟然坐了起來。
“媽媽，多多……多多……在外邊……”樂寧一字一頓，艱難地說著，張秧難以置信，又激動無比地，捂著嘴，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