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父親下了工,受了傷,腳被包扎著,指甲蓋整片掀下去了,他坐在家里,說可能明天上不成班了。舅媽見狀說,那正好,你也不用去上班,我帶娟子去小閨女家住幾天。我們都愣住了,怎么也沒能想到舅媽會在父親受傷的情況下帶母親離開,父親說:“嫂子,我這幾天挺累,加上受傷了,行動也不便利,還需要娟子照顧。她照顧完我,我還得出去找活干,這在美國,一天沒有錢掙都不行,錢也實在是太難掙了。”舅媽聽完就惱了,她說:“你們大陸來的人怎么這么矯情,一點苦都吃不得,你看看我的幾個孩子,都多優秀,你們爺倆要是離不開人照顧,受不了在美國的苦,就都回大陸去吧,我是多余把你們都弄出來。再說我的房子也不是白來的,需要每個月向政府支付租金,并且住得人多了政府也會查。”看著她翻動著的三角眼,唾液橫飛的一張薄嘴,我突然想起大舅之死,在這張嘴翻飛的嘴里,究竟吐出了多少刺向大舅心頭的惡毒話啊?那些話拔出來哪一句都帶血啊!我心頭一顫。
如果我的母親知道大舅的死因,該是多難過?還會不會對舅媽唯唯諾諾呢?我想我們得抓緊搬出去了,父親的臉色很難看,這相當于給我們下了逐客令,事實上,就算是舅媽不說,我們也不想長住,只是舅媽享受著母親的照顧,很是受用的樣子,讓我們遲遲無法張嘴說搬出去住。我看向父親,父親也看了看我,我們是打過了退堂鼓的,想回到國內,繼續我們安逸的日子,天天喝喝小酒,逃個班,掙個外快,不要太過滋潤了,有時候真得挺后悔決定出了國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想的。但是被香港出身舅媽和表叔種種蔑視中國人的態度又激發了斗志,怎么就大陸的人不行了?香港認了一個英國媽怎么就比大陸人優越了呢?父親回我的眼神蠻是堅定的,士可殺不可辱,我們都懂得。父親對舅媽說:“嫂子,我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回去,這段日子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您,我已經找下了一個房子,打算這兩天搬出去呢。”舅媽顯然沒有想到我們是這種態度,她的嘴角動了動,怪里怪氣地說:“搬吧。”說完扭頭回自己房間,咣的一聲關上自己的房門,回到房間,我們三個無須用語言交談,母親默默收拾東西,我們都知道,父親并沒有找到房子,但是血性支撐著我們明天必須搬出去,既便是露宿街頭也好。人不能被奴役,我們是大陸人不等于我們在美國就比別人矮幾分,任何人不能踐踏我們的尊嚴。
父親第二天一早通過星島日報找到了一所兩居室的房子,位置在KINGSHAWY地鐵F車站附近,搬家很迅速,本身我們并沒有多少東西,車來的時候正下著雨,我和父親搬著東西走向電梯的時候,正好趕上我的表妹來看望舅媽,舅媽的門大開著,小姨家的小表妹像一只快樂小鳥一樣飛向房間,她好像并沒有看到我的母親,更沒有可能幫我們按一下電梯按鈕,在這個國家里,她認為只有舅媽才會是她們在異國他鄉的依靠,她們要牢牢的抓住這像稻草一樣的安全感。母親沉默無語,很快房間里傳出來舅媽故意的放聲大笑和表妹嗲嗲的嬌語,在自己的親人群體里,那么明顯的劃分了隊伍。
房子還不錯,我們都很滿意,從此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語言不通的環境里,我們三個是彼此生命里的暖、前進的光、無助時的依靠,我們三個來到美國的一個月的時光里,第一次吃一次安心的飯,從此不必寄人籬下不必討好誰,也不必看誰的臉色、更不必擔心隨時會有的分開,我想找個機會把大舅的死亡原因告訴母親,讓她不必活在感覺不照顧舅媽仿佛不懂得感恩她把我們全家申請來美國的愧疚里,我覺得雖然母親不善于表達,但是舅媽企圖把她變成貼身免費保姆的意圖她應該懂得。感恩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是用對別人的幫助來綁架別人來滿足自己的意圖,讓人打心底里不舒服。人與人之間如是,國與國之家也如是。
第二天,我們分頭繼續找工作,在美國,生命不息,工作不止才有錢掙,我們學會了去中介所,交上一百二十元錢找工作,母親在唐人街找了一個包餃子的活兒,父親則去了康州一個高爾夫球場剪草,每周回來一次,回來用袋子背走一周要吃的饅頭,母親提前發好面,蒸出來白白的大饅頭給父親帶上,我們一周同父親團聚一次,我呢,和我的姨父去了一家韓國人開的拆裝錄像機放像機的工廠,在那里我學會了熟練的拆裝錄像機,放像機,這家工廠專門做翻新工作,我的工資比在熟人介紹的那里高了些,看來殺熟不止在國內,國外的華人圈子里照樣殺熟,這次的工作時間比較長雖然辛苦但是并沒有被炒,我需要一個能白天工作,晚上去上學的過程,所以在這家公司工作的二年里,晚上我修完了高中的課程,每天我的睡眠時間達不到四個小時,我還年青啊,正是需要睡眠的時候,但是我不得不拚了命的追、趕、干,我要混出樣子來,給那些鄙視中國大陸人的家伙們看一看,大陸人不比任何人差。每天睜開眼睛,放眼看去,房頂上貼著單詞,燈lamp、房子house、床bed、被子quilt、枕頭pillow、床單bedsheet、門door、窗window、地板floor,只要我的眼睛在家里能看到的東西上面,統統被我貼上一個小紙條,寫著單詞寫著音標,我目光所及處看到的東西,我都要用字典查下來,我滿腦子全是字母,每天晚上閉上眼睛準備睡覺的時候,眼前飛舞的全是英文,甚至做夢說出的話,也都是英語或是字母,我有些瘋魔了,其實這種學習態度如果早一些在國內運用上,我想我已經是清華或者北大的學生了,轉念又一眼,清華北大又如何呢?他們很多人畢業之后也是千方百計來到美國,或許也要一切從頭開始,在美國的街頭,街頭的藝人很有可能就是來自世界各國的藝術家。餐廳里洗碗的也許曾是國內逃出來的高官。
很多人,來到了這里,一生都回不去那個叫故鄉的國度,并不是不想回,而是沒有能力回去。父親在那個高爾夫球場一干就是一年多,每天工資五十元,母親每天包餃子,從最初的不熟練每天包十幾塊錢到每天包四五十塊錢,一坐就是十二個小時,我每天略多一些六十元,我們每天需要算計著過活,睜開眼睛,就是六十元的房租等著我們支付。我們不敢有過多的消費,我們首要的是攢出舅媽給國內兩個舅舅家辦理出國手續的費用還給他,就這樣從嗓子眼里摳牙縫里擠,終于攢夠了那筆費用的時候,母親安排我坐地鐵去給舅媽還錢,敲門開舅媽的門,我遞給她錢的時候,她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接過眼,轉身呯地一聲關上了門,那聲間久久的回響在樓道里。其實我們和她的親情,應該從知道舅舅離世的原因那刻起,就斷了。母親后來知道了原因,沉默好久說了一句:“老東西!”我們和老東西再也沒有來往過。最后一次見到她時,是小姨和我們搬到成了鄰居,她故意來小姨家時常做客,那間房子同我們的是相連的,她們打開房門,故意制造歡聲笑語,其樂融融的狀態來氣我的母親。母親坐在自家里,依舊保持一聲不響。
我們有了屬于自己的家之后,終于和國內有了聯系,有一天,一封國內來信提醒了我在國內還有一個相處短暫的女友,是她的母親寫給我的母親,質問我是怎么回事,不告而別是什么意思,母親知道我的心思,代我委婉的回了對方,在這個時候,我們生活都沒有保證,哪里有談戀愛的心思?但對國內的親朋,我們向來報喜不報憂,只有一次給同學打長途電話的時候,我想到母親為了包餃子掙錢而包成腱鞘炎的手,忍不住落下眼淚。母親何曾受過這樣的苦楚?受苦并不是可怕的,可怕是精神世界上的無助啊,你自己的內心世界不強大,你自己不堅強,沒有人會幫你強大堅強。在遙遠的異國他鄉,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
我用兩年的時間去修高中的學分,以便為日后的上大學打基礎,我來美國,不能僅以打工掙錢為活下的目標,我期待并尋找著機會,那時候,國內電視劇正在熱播《北京人在紐約》,由王姬主演,是八十年代初赴美成功的曹桂林先生回顧在美國奮斗的往事寫的,小說真切、感人、小說中的王啟明是幸運的,他到達美國第一站就認識了生命中的貴人阿春,給他人生指點,給他提供幫助。那時候的我,也挺渴望生命中出現一個像阿春這樣的人,成為點亮我人生旅程的一盞明燈,但不是每個人都是幸運的,阿春不常有,奮斗者大有人在。我記住那部小說的開篇話:“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里是地獄。”
有一天,我的小姨問我:“你的羽毛球在國內打得那么好,我知道這里有一個地方打羽毛球,云集的也都是各行各業的成功人士,你要不要去碰碰運氣?你還能更好的進入一個練習英語口語的圈子。”思索再三,我還是同意了,這就意味著每天工作完我不僅要奔向學校,我還要從有限的時間里抽出時間奔向球館,球館就在唐人街的一所學校里,從家里坐地鐵大約七八站,不是很遠,那天下午,下了班,拖著疲憊的身子,我找到了這所學校,打掃衛生的工作人員是一名中國人,他熱情的告訴了我打球的時間,在每周五的晚上七點到九點,謝過了那位熱情的大哥,我又乘車回到了家,周四,我按時來到了球館,一進門,看見的全是中國人的面孔,一位瘦長臉面目和善的姓楊的大哥告訴我,打球自帶球鞋和拍子、衣服就可以了,問我會不會打。我想起舅媽曾說過的一句話:“唐人街是一個臥虎藏龍的地方。”我想了想說:“會拔拉兩下。”楊大哥挺熱心,把自己的拍子遞給我,讓我試一試。幾年沒有摸過拍子,我顛了顛試試手感,有些生疏,場上打球的停下來,用充滿鼓勵的眼光看著我,楊大哥看起來三十幾歲,有著健碩的身體,上場打了幾個球,雖然生疏,但是對付業余選手我的技藝還是游刃有余,只幾個動作,大家就看出來我并非會拔拉兩下,大家停下手里的球,圍觀過來,我想我要恢復打球狀態,還需要一些日子,為了愉悅,我不能把第一次打球搞得像比賽一樣,我要讓大家在一種輕松的氛圍下結束打球,我是能夠把握一個尺度的。既能讓對方發揮的淋漓盡致,又不讓對手顯得技不如人,最后在大家一片贊嘆中結束了打球,一個漂亮的女律師助理熱情的跑過來,用英文喊了一句“honey!下周一定來啊”我當時有些蒙,看著別人戲昵的眼神,我問她,是蜜蜂的意思嗎?因為我當時只學習英語單詞階段,很多詞的用法根本不懂,大家笑起來,那笑聲里充滿了善意,后來,大家看我傻傻的不懂英文的樣子,就解釋給我聽,來打球對學習英語有著很大的收益。
第二周,我的小姨送我了一只球拍,花了一百八十元,我穿上運動球,背上包,坐上地鐵去了球館,漂亮女助理早早就迎了上來,她喊著:“honey!”我懂得了意思,有些羞澀。大家紛紛追著和我打球,像我討教一些球技,時間過得真快,我很快和融入了大家的圈子,偶爾漂亮的女助理會在打完球后送我回家,打了沒幾次,大家慫恿我去參加紐約州的羽毛球比賽,他們很看好我,我自己知道自己狀態還沒達到在國內的水平,不知道比賽會殺出什么樣的對手出來,如果說唐人街說是臥虎藏龍的話,那整個紐約更是人才濟濟,僅國內過來的各省冠軍都數不勝數何況這里云集了世界各國的高手,球隊的隊友們還是幫我報上了名,他們認為以我的能力完全可以拿冠軍。比賽那天,大家接上我,早早到了場館,場館外面云集了很多人,包括媒體,我發現有一個女士在發一個羽毛球培訓班的傳單,教練是我們中國人吳赤兵,他曾是世界羽毛球錦標賽的冠軍,在西班牙隊當過總教頭,這次比賽他也參加了。毫無懸念的我一路殺到吳赤兵的面前,剛一交手,我就明白自己和他不在一個起跑線上,他也并沒有把我這個毛頭小子放在眼里,應對幾下之后,他才用心跟我打,實事求是的說,球一出手,我就知道了結局,到美國第一次參加羽毛球賽,我以這種對決國際大咖的方式取得了紐約州第三名,第二名是一個白人青年。獎品非常豐厚,沒有車是拉不走的,那次,我登上了《世界日報》,母親把那份報紙看了又看,小心的保存起來。我把獎品都送給了美麗的小助理,法拉勝的喜來登酒店贊助的餐券我得到了兩張,小助理拉著我喜滋滋的去享受美味大餐,那是我第一次去美國那么豪華的場所,一道道大餐上著,我們品嘗著,那是我用打工的錢遠遠消費不起的地方。我想,等我掙到錢,一定帶我的父親母親來感受一下。吃的是什么,最后我一個也沒記住,只聽小助理興奮不已地講球賽的精彩時刻,我看著美麗的她,知道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們沒有可能在一起,因為我沒有能力承擔愛情的代價。
球賽結束后,我們球隊的成員很多人去了吳赤兵的羽毛球學校學習打球,而我依舊奔波在學校工廠和家三個點位,偶爾打球的這些球友還是要聚會的,我第一次接觸AA制,在國內吃飯基本上呼啦一群人,有一個人是買單的,和球友在一起我發現AA真得很科學,但也是我承受不起的,參加一次飯局,每人大概五十到六十元錢,相當于我一天的收入,去了幾次,我就借故不去了,吳赤兵先生給我發出邀請,讓我去他的學校當教練,我去球館看了看,學生太少了,收入也不高,距離我理想中的收入相差太遠,他勸我,說前景很好的,那是中國人在唐人街開的第一所羽毛球學校,我還是帶著我的發財夢離開了。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夢想,每個人有每個人實現夢想的途徑,我沒有選擇自己專業方面的路徑也許是對的。后來,全美羽毛球賽吳先生又邀請我一起去參加,我還掙扎在溫飽線上,沒有經濟實力支持我去角逐了,聽說有一位上海隊來的冠軍,在美國以送外賣為生,出人意料的奪得了這次比賽的冠軍,吳先生失手打成第三名,如果我去了,我不知道會打成什么樣子,我的經濟、精神、體力狀態都達不到參賽的需求,我沒去也算是明智的選擇,至少沒耽誤我每天六十元錢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