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澹宕,初見草芽。
秦淵和阿烈一路風(fēng)塵仆仆,見到山里唯一的食肆,忙在此歇腳。小廝殷勤地招呼著食客,眼見來了新客,忙喜顛顛地去給這主仆二人準備胡羹。秦淵靜坐等待時,也樂得聽別人高談闊論。
男人的話題無非是國事加艷聞。比如:魏國國主元善見年滿十八,將在國中遴選宮妃;兩魏在小關(guān)、沙苑、河橋交戰(zhàn)激烈互有勝負;權(quán)臣高歡這人雖然好色了些,這些年來卻一直勸農(nóng)重桑,愛民恤物,還溝通了衛(wèi)水、漳水,開天平渠以灌良田之事……不一而足。
這個魏國,其實是另一個魏國眼中的“偽魏”,而他們與梁國、吐谷渾、柔然間的混戰(zhàn),是這個時代的主題。【注1】
西晉末年的八王之亂,導(dǎo)致各路胡人競逐中原,劃疆雄踞。北方鮮卑拓跋部乘機重建代國,后改國號為“魏”。大魏建國若干年后,東晉大將劉裕廢帝而自立,此后南方朝代更迭頻繁,依次經(jīng)歷宋、齊、梁三個王朝。
而大魏這頭,孝文帝元宏不愧是個雄才偉略的帝王,他強令鮮卑貴族遷都洛陽,加緊漢化步伐,使大魏國運益發(fā)隆盛。遺憾的是,孝文帝駕崩后,大魏國君多數(shù)沒有大的建樹,到了第十五任國主元修登臨大寶時,享祚百余年的大魏已危機重重。
元修聘權(quán)相高歡之女為后,素日里備受欺辱。他自然不甘受制于人,便在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出兵討伐高歡。事敗后,元修投奔鎮(zhèn)守關(guān)中的大都督宇文泰,意在重建國祚。高歡嚇走了皇帝女婿,氣急敗壞之余,便扶植時年十一歲的元善見稱帝,遷都鄴城。魏國此后便一分為二,各據(jù)西東。
元修始料未及的是,宇文泰輔助他建都長安,自恃有功,也學(xué)高歡獨攬軍國大政,并鴆殺其“愛妾”。君臣矛盾加劇,宇文泰很快又鴆殺了元修,另立南陽王元寶炬為帝,年號“大統(tǒng)”。
如今,高歡這邊已年號三易,正當興和三年(公元541年),距魏國分裂那年已有七載。
秦淵這時聽著旁人論及時事,眼里神色和僵硬的面色一樣凝重,阿烈卻時不時鼻里低哼一聲。
“阿烈。”秦淵聲音粗啞,似從風(fēng)箱中穿壁而過。
“是,郎主。”【注2】
“此行距偽……距魏都鄴城還有多遠?”
“應(yīng)該不出二十里。”
旁邊一人忙道:“兩位是想去鄴城,看繪聲館的表演么?”
鄴城初建于春秋時期,曹魏時增建了金鳳、銅雀、冰井三臺,雖說這三臺屢經(jīng)烽煙狼卷,到底是殘破了,可高歡看中了此處的王氣,便命仆射高隆之在此新建了一座南城。
“繪聲館?是什么?”阿烈顯然生了興致。
“這繪聲館啊,專演百戲,在咱們國都可是最負盛名的。這幾日繪聲館正好建館十年,有不少好節(jié)目呢!”梁冠延道。
一旁的陳劭也說:“是啊!我們待會兒便去。二位要不要同去?”
“郎主?”阿烈搓搓手,滿懷期待地望著秦淵。秦淵看他頗有興致,想起這一路浴血辛苦,如今總算松了口氣,便欣然應(yīng)了。
秦淵跟梁冠延與陳劭不同,這還是第一次來鄴城,陳劭見他游目四顧,便笑道:“鄴城城郭如龜形,寄托福壽之意,秦郎你看呢?”
秦淵望著眼前一座高近百尺的樓臺,又見道上滿是青牛白馬,忙點頭道:“非但如此,此處珠翠羅綺,人聲鼎沸,還很熱鬧。”
繪聲館所在的里坊小肆林立,彌散著一陌脂香酒氣,秦淵不禁微微失神,默念道:鄴城較之長安,果然更具國都之勢。
一行人還未走進繪聲館,那些繁弦急管,如潮彩聲已傳進耳中。館內(nèi)丹楹刻桷,人影綽綽,竟然座無虛席。好在繪聲館的老主顧鹿昀為人熱情,趕緊勻了座位給秦淵四人。
樂聲喧闐,熱鬧非凡。長蹻伎一時踩著高蹺,一時又翻跟斗;舞輪伎也不示弱,將一環(huán)環(huán)車輪舞得呼呼生風(fēng),厲害的更可把石臼、大盆器當彈丸一樣擲弄。阿烈嘖嘖道:“膂力真是好。”
梁冠延說:“還不算呢。最絕的要數(shù)擲倒伎,他們呀,蹂身騰挪時,俯下的身子都迫近鋒刃了,卻一點兒也不會被鋒刃劃傷!”
正說時,擲倒伎出場了。全場已經(jīng)鼓噪起來,秦淵也撫掌笑道:“‘凌虛寄身,跳丸擲掘,飛劍舞輪’。傅玄在《正都賦》中所說,今日得見。”
他雖在笑,卻只聞笑語,梁冠延遂往他皮笑肉不笑的臉上又多掠了一眼,道:“秦郎委實博學(xué)多聞。”
秦淵謙然一笑,輕咬一口胡炮肉,新結(jié)識的朋友鹿昀“哈”的笑出聲,向他擠一擠眼:“好戲還在后頭。”他故作神秘,秦淵也不多問,阿烈卻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臺上背景一換,轉(zhuǎn)瞬間已拉開一扇繪著山水煙樹的畫屏,將尾隨而出的聘婷女子隔在屏后,平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秦淵也忍不住打望起來,這小娘子發(fā)髻圓圓,鼻頭尖尖,睫毛長長,看起來沒甚特別之處,但不知為何,秦淵望見這側(cè)影,竟莫名有些心悸。【注3】
他撫住胸口,暗暗一哂:他,竟還有心跳……他原以為他的心,早已在一年前的那個夜晚,變得悲喜不辨,麻木不堪。椎心泣血莫過于此!他告訴自己,過去那個躁進狷急的少年,不是他。
燈焰被小廝次第掐去,只余一盞銅燈,籠著那畫屏布景,氤氳迷離。女子隱了形,賓客們大氣不敢出,自覺地噤了聲。
啾……啾啾……啾啾啾……但聽那畫屏后突然有春鶯鳴囀,啼聲潛進耳中,絲絲繞繞,好似裊裊香氣縈在鼻尖,秦淵聽得滿心沉謐,微闔了眼,暗贊道:這女子竟有如此妙舌!
飛霙弄晚,春鶯囀罷,他只覺這連日來的緊張心緒,已被這清媚啼囀盡數(shù)散了去,連因久坐而微寒的肌膚都被熨得溫溫的,說不出的愜意。
畫屏后靜了下來,聽眾總覺意猶未盡,誰都不愿起座鼓掌。果然,眨眼間,又聽得畫屏后傳來樂聲。
賓客都閉上眼來,只覺那山間有清泠的琵琶聲,轉(zhuǎn)軸撥弦勾人神魂;再一聽,卻又覺得瑟索愴楚的陶塤聲也響了起來;再一辨,還是不對!這樂聲里好似還糅合了竹篪聲、古琴聲、螺貝聲……
秦淵凝神靜聽,心已半醉,沒想耳中又多了些鳥鳴聲。“春鶯清脆,燕語呢喃,鷓鴣輕啼,游魚唱喁……婉妙無雙……”他暗贊著。
最讓人稱奇的是,樂聲如此豐富,這女子竟還能將它們調(diào)理得絲毫不亂,從容悠游,秦淵但覺一顆心已躍出胸腔,被那鶯聲帶去了山水佳處,隨了它在那樹上招朋引伴,在那花下軟舞流連……
他整個人都漂游在聲音的漣漪……
在那里,月高未放酒杯停,云出待人蘭棹移。絲竹盈耳,裙裾嬿婉,有美一人,遷延顧步,纖纖回風(fēng)……
他猶豫著伸出手去,訥訥道:“是你嗎?我很想你……”
【注1】因割據(jù)國家的所謂南北東西前后之稱,是后代史學(xué)上為方便區(qū)分而附加的,所以,在本文中,便稱“西魏”為“魏國”或“大魏”,稱“東魏”為“偽魏”。
【注2】郎主:南北朝時,奴仆稱主人。
【注3】小娘子:南北朝時,稱年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