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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淵對表演口戲的阿愿很感興趣,可惜館主說對方從不見客,他也不好死皮賴臉地求見,只得作罷。
鹿昀是鄴城中的一個米商,生性豪爽,聽說秦淵是來京都游歷的,又不愿叨擾別人,便麻利地替他尋了客棧,梁冠延與陳劭也另有計劃,幾人便就此分道揚鑣。
兩日后,阿烈替秦淵試好了水溫,闔了門便一頭扎進倚欄閑話的人堆里。
“聽說,吏部尚書又討了一房小妾。”
“嗐!男人嘛,很正常啦……何況如此青年才俊。”
“聽說人家本來是有郎君的……”【注1】
“不是吧……”
“我騙你干嘛?”
阿烈知道他們說的是偽魏權臣高歡的長子高澄,越發涎著臉湊得近了些。從這泛泛言笑中,阿烈了解到,早在天平三年時,十五歲的高澄便領左右、京畿大都督,以弱齡入輔朝政,頗有雷霆手段;又在三年前攝吏部尚書,甄選人才,禮賢下士,深得民心。可惜到現在,偽魏官場依舊貪墨成風,令人堪憂。高澄便打定主意進行吏治改革,如今正是用人之際。
阿烈暗想:雖說人無完人,可這高澄也太好色了吧,果然是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兒子。
桐木浴桶里,一泊水汽緩緩熏蒸,芳郁氣息掠過秦淵的發辮。他背上的劍痕原本觸目驚心,這時也顯得柔淡了許多。秦淵用巾子緩緩擦背,睡意漸濃……
在夢里,有個女孩兒對他俏然一笑,口中發出畫眉般的啼聲,不知為何,漸漸地,她的模樣便與畫屏后不曾得見的阿愿的臉顏融作一處,浮出水面……
“郎主好了么?”阿烈敲門的聲音從來不小,“咚咚咚”地驚散這荒謬迷夢,讓秦淵有些惘然。
他懶懶應聲:“進來。”
阿烈推門進來,近前道:“先前,我好像見著俟呂鄰脫歡了。”
“哦?”
“他拿著畫像。”阿烈笑了笑,心道:蠢物,我已不是我,郎主也不是郎主,你尋得著我們?
秦淵沉思須臾,道:“這樣不是辦法,盤纏遲早用光。不如,我們去繪聲館吧。”
“啊?”
“大隱隱于市,先找個地方待著,再慢慢找人。”
“對。可是我……”阿烈點點頭,可有些為難,“讓我使劍沒問題,但踩高蹺啊,捫車輪什么的,這個……”
“你不行,我行。”秦淵袒著胳臂,傲然一笑。
2
“不知郎君會些什么才藝?”繪聲館館主郃遜捻著青須,淡笑著打量眼前這個年輕人。
這人身形頎偉,舉止雍容,怎么看都與這張普通的面容,低啞的聲線不協調。他記得這人幾日前,求見阿愿而不得,如今莫不是心存歹念?
“館主一望便知,還請引至練藝場……”
郃遜懂得他的意思,忙引他往西院外的練藝場走去。底下的人已備好大弓和香梨。
阿烈頭頂香梨,毫無表情地站在東角,秦淵退到西角角落,開始試弓。
薄韜掩唇輕嗤了一聲,郃遜睨他一眼,他雖收了笑,卻仍不以為然地看著秦淵,心內思量道:看他那試弓的姿勢,當是一把好手。不過,他就打算這樣射去他仆從頭上的香梨……既不蒙眼,也不騎馬?
但聽秦淵低喝一聲,右臂倏然緊收,身形卻遽然后轉。“嗖”一聲,一道犀銳白弧當空劃過,好似驚電急雨,帶出一陣疾風。
眾人被駭了一跳,不敢眨眼,齊齊扭頭望向東角。阿烈依舊毫無表情,不同的是,他頭上的香梨已被長尾箭貫住,掛上了桐樹。箭尾還顫顫栗動著,可見箭上的力道還余勢未消。
反手弓!
這可比薄韜專擅的飛刀絕技難得多,而且只聞其名,難得一見。郃遜已對秦淵刮目相看,不料他又反手朝香梨連發兩箭。阿烈忙將那四爿香梨接住,笑嘻嘻地捧住:“大家把這梨分吃了吧,可惜了。”
秦淵成為繪聲館的伎工后,便住在東院,從日常的接觸中得知,這館中最被人惦記的女子就是冷美人阿愿和黑美人凝歡。
阿愿去洛陽了,秦淵沒見著人;時年十四的凝歡卻生性活潑,無處不在,那一雙眼珠子溜溜一轉,大家倒都以為她在看他。最妙的是,她那一口榴齒白燦燦的,襯得小紅唇好似櫻桃一般,很是甜俏可人。只不過,她曾經年累月地在外流浪,膚色不免晦沉了點,可這點煙火之色反而更易拉近她與旁人的距離。即便是阿愿話語不多,也能承她兩句玩笑話。
凝歡這日正在院中與姊妹閑聊,突見秦淵和阿烈來了,便樂呵呵地招呼道:“阿干!”秦淵應了一聲。【注2】
“才練完箭?讓我看看你的手嘛……”
凝歡的璀璨笑意讓人無法拒絕,秦淵雖覺不自在,也只略縮了縮。
“長了很多繭子啊,長期練箭?”凝歡笑道。
“嗯。”秦淵眼底沁出笑意,面色仍舊淡漠,嗓音卻有些啞沉,聽著別有一番成熟風致。
“那我還是不要跟你學練箭了。”凝歡撅嘴一笑,仰首見薄韜快步走來,沖她道:“不如跟我學飛刀吧?”
“好啊!”凝歡拍手笑著,勾過他貼身的刀囊,往自己身后一藏。待她盈盈伸出掌來,手上已沒了刀囊。薄韜輕“咦”一聲,來回繞她幾圈也不見刀囊的蹤影,不由無奈笑道:“好阿妹,快還給阿干吧。”
“嗯……”凝歡撅了唇,敲敲自己腦袋,“我記性不好,我都忘了放哪兒去了。”轉首又笑看著秦淵,道:“就像昨天一樣,阿干的記性也好爛,都不記得自己的長尾箭放哪兒去了,我估計啊,應該是被什么老鼠、蟑螂給銜了去吧!唉……”
秦淵瞥見薄韜臉紅了紅,先前的猜想也得到了印證,只不過他也懶得計較,與人為善總是不錯的。
念及此,秦淵只淡淡一笑,但聽腦后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揚起:“要是哪天阿干丟了的箭能找到,我大概也能記起剛剛的刀囊被我變到哪兒去了。”
阿烈“噗”的笑出聲,秦淵忍俊不禁,面皮微微一抽算是笑了,折身便要走。凝歡望著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有些樂不可支,忙跟上一步:“阿干,你到哪兒去?”
“到街上走走。”
“對啊,過兩日便要初次登臺表演啦。只怕這之后,阿干便沒時間休息了。”
“倒也不是,出去多看看嘛。”
“看什么?我也去!我對鄴城可熟了!”
【注1】郎君:南北朝時,稱成年男子和女子的丈夫。
【注2】阿干:北朝稱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