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歡原就是個千伶百俐的人,一見秦淵在食肆、攤販等聚眾之所流連,便知他定是想觀察這些人的喜好,以便表演能更合賓客口味。
她正暗想著,突聽秦淵問起阿愿的情形。
“阿姊啊,聽說她是館主撿回來的孤女?!?/p>
“孤女?”秦淵腳步停了下來。
“嗯。兩年前,阿姊暈倒在荒郊野外,館主把她帶回來了。阿姊先前一直不說話,館主還以為她是啞巴。后來,偶然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阿姊居然對她所養(yǎng)的黃鸝說話。過了一會兒呢,那黃鸝啾啾地叫,她也低低地鳴,聲音竟比那鳥兒還好聽。館主便想啊,她一定有一條巧舌,又可憐她孤身一人,便將她收為弟子,帶回鄴城了?!?/p>
秦淵“哦”了一聲,心想:她在那扇畫屏之后,可以不用美色娛人,只靜靜地沉浸在樂聲天籟里……她表演口戲,想來也不只是為了謀生吧?呵,冷美人……有意思!
他正胡亂想著,驀聽凝歡脆聲一笑,道:“好呀,幫我看看?!?/p>
秦淵這才回過神來,見凝歡跟著相士去了。相士恍若未見凝歡身后這一瘦一胖兩個男子,煞有介事地為她相面。最終的結(jié)論是:早年孤苦,少年流落,癡心錯付,芳魂難招。
凝歡撇撇嘴,眼見眼淚就要流下來,秦淵忙和聲安慰道:“別聽他胡謅,咱們走?!?/p>
“胡謅?”相士伸手攔了攔,掠他一眼,陰沉著臉道,“我崔復(fù)從不誆人。方才是這小娘子想聽實話,我才不加隱瞞。這位郎君如不信,不如讓崔某為您一試,如何?”
阿烈嘿嘿冷笑道:“我家郎主的命格何其尊貴,豈是你看得出來的?”
“無妨?!鼻販Y鏗鏘吐字,端坐下來。崔復(fù)看了看他的面相和掌紋,目光凝了凝,轉(zhuǎn)瞬捋須大笑。
“你笑什么?”阿烈有些惱了。
“因為我不知道,你家郎主是死人還是活人?!?/p>
“你放肆!”阿烈惱燥不已,拳頭緊捏。秦淵對他搖搖頭,見凝歡眼中有了懼色,便笑道:“日下有影呢,我可好端端地活著?!?/p>
崔復(fù)卻是氣定神閑地回道:“若從面相上看,郎君您應(yīng)該在三個月前便魂歸九天了;可從你的手相看來,你卻在一年前喪母,自己呢,雖然很難過,卻還是活得好好的,是也不是?”
他的話雖不像先前那樣咄咄逼人,秦淵心里卻更不舒服,擱了錢轉(zhuǎn)身就走,崔復(fù)不禁高聲謔笑道:“你還會再來的!”
秦淵轉(zhuǎn)身正與一個華衣少年撞上。這少年約摸十二歲,兩頰豐腴,生得有些憨相,他制住身后侍從的大呼小喝,看也不看秦淵便對崔復(fù)施禮道:“崔先生,我又來跟你學(xué)測字了?!?/p>
阿烈忙好意勸他別向這街頭騙子學(xué)藝,少年卻狠狠剜他一眼,轉(zhuǎn)身向那崔復(fù)又鞠一躬,以示誠意。
他神情恭肅,阿烈也無可奈何。三人從原路折回,已提不起先前興致。秦淵見凝歡怏怏不樂,似懷心事,便尋著話來柔聲安慰。凝歡只是搖頭,說那崔相士先前所謂“早年孤苦,少年流落”,說得極準。
“你現(xiàn)在在繪聲館里呆著,也總算是有歸宿了,不是嗎?命運終歸在自己手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鼻販Y強顏一笑,恍惚中卻覺得,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凝歡點點頭,驀地伸手扯了扯他臉皮,莞爾一笑:“既如此,為何阿干老是繃著臉,連笑都不笑?”
兩魏民風(fēng)開化,凝歡這動作并不算大膽,阿烈卻嚇了一跳,但見秦淵略躲閃了些,臉上并無異狀,方才松一口氣,道:“郎主性子就這樣,小娘子莫怪?!?/p>
氣氛松緩下來,一路上,秦淵聽凝歡嘰嘰喳喳述說鄴城風(fēng)物,全然沒了先前的落寞傷情,不由對她暗生激賞之情。待回到館中,三人都愣了愣。
但見衙門中人正在前廳辦差,郃遜籠著袖子眉頭緊蹙,一旁的小廝阿滿更是搓手頓足,神色焦灼。
原來,他與護衛(wèi)們原本護送繪聲館的一批女伎去洛陽,哪知一行人在途中卻遇到一伙來歷不明的流匪。護衛(wèi)們皆被打暈在地,醒來之時,人車都沒了影兒。
衙役們趕緊去西院里女伎住處查找線索,凝歡和其中一位名為綦毋懷文的衙役很熟悉,也陪著他們一起搜屋。送走衙役后,秦淵便來問她:“衙役走時拿走了幾樣證物,卻秘而不宣,都是些什么?”
凝歡簡述一遍,又眨眨眼:“阿姊的房間最簡單不過,什么發(fā)現(xiàn)都沒有。”
秦淵皺皺眉,但聽凝歡遲疑道:“不過,阿姊好像有一個心上人,他若知道她失蹤了,一定急死了。”
秦淵聞言心神有些恍惚——如果他是阿愿的心上人,他何止是著急?一年前阿母含恨離世他不及攔阻,兩年前伊人不辭而別他也一無所知,他總是在錯過,也總是有遺憾。
他忍不住嘆道:“急……總比不知道的好,去找一找,就算尋不到,也總無遺恨。若你認識那人,應(yīng)該告訴他?!?/p>
凝歡等到秦淵離去,才松了口氣,將她藏好的長木匣拿出來看。原來,先前,衙役們在阿愿房里搜出了這東西,發(fā)現(xiàn)里面竟裝著一幅男子畫像。凝歡怕給阿愿惹麻煩,便謊稱這是自己交她保管的東西。綦毋懷文自然準她拿走了。
凝歡看著絹帛畫像有些發(fā)怔。畫像的畫工只能說差強人意,可那畫上的人……
他匹馬凌虛,矛長丈八,意氣昂揚,恍似才從沙場凱旋,一攏絳色袍服拉出他修偉而不失悍勇的身形,赤幘大冠襯出他刀裁般的鬢額。
凝歡只覺一種陽武氣息向她烈烈潑來,讓她幾乎舍不得挪開目光。那入鬢三分眉,深碧九回眸,無不暗蘊風(fēng)儀,脈脈關(guān)情,囅然生春。
他真像陽光下的木樨樹,身形那么英挺,面貌卻又這般秀雅……
凝歡一時看得癡怔了,竟覺那人似從畫上走出一般,好容易才忍住了不去觸摸。她將眸光往畫軸下首一轉(zhuǎn),“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十字映入眼底,纖細題字旁宛有淚痕,讓她不忍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