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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料不錯，高澄一見這人，便起身作稽首禮，口里先后呼了“高王”與“阿父”，而一席賓客更如見天神一般，俱都一禮三拜。阿愿行禮如儀，心內卻暗嗤著，下意識看向秦淵。但見他雖也此般行禮，態度卻恭而不卑，不由心生好感。

高歡笑說他忙完政事，聽說大兒府上宴賓，便也來看看熱鬧。他常年居于晉陽，將朝中大政托付給世子，這幾日才返京視察，也常過尚書府來。

高歡很愛熱鬧，大家也都湊趣，氣氛比先前更為熱烈。酒過三巡，高歡便指著一名隨扈道：“這是前幾日，孤在街市遇上的一位異士。”

眾臣都打量著他，看其形貌該是個匈奴人，秦淵一見這人竟是綦毋懷文，不由對他微笑點頭。聽高王說起巧遇他的情形，場上人都驚羨不已。

原來，高王前幾天正好遇上綦毋懷文在街頭預測樹上蘆橘的數目，一點誤差都沒有。其實，精通數術的人也不少，但能至此爐火純青之境實屬不易。【注3】

樂城縣公彭樂突然想起一事，興奮地跳起身道：“臣想起來了！臣曾聽說，有人在襄國沙河和一個和尚打賭數棗樹上全紅、半紅半白的棗子數目。豈知一顆一顆打下來一算，少了一顆，那人就說：‘不會的，請再仔細找找。’嗐，你們猜怎么著，還真有一顆在樹上。你說，那個人是不是你？”

綦毋懷文在旁人欣羨的笑聲中，頗為自得地捋了捋黃須，道：“正是不才。”

阿愿心道：這人真是奇才，高王豈會讓他做些街頭數棗數蘆橘的事兒，就是做衙役也怕屈了他，看來高王是打算重用他了。

逾時，高王突然笑道：“近日，孤也還想……”

“阿父，我想如廁。”高洋突然插言。

“去吧。”

高洋臨走前望了秦淵一眼，阿愿見他隨后也跟去了，不禁眉心一擰。但見侍從已抱來幾大堆亂麻，高歡爽然一笑，道：“聽說亂麻最是難解，本王特向各位大才求教。”

高王佳兒都在這里，臣子們哪敢逞能，都擺出一副為難的神色，紛紛辭讓。有擅長拍馬奉承的人忙說高王應讓諸子試一試。

高歡哈哈大笑，允了，等到高洋更衣歸來，便道：“那就給本王的每個孩兒都發一堆亂麻。為父倒想看看，你們如何解開這團亂麻。”

四子欣然領命。

老三性子有些急躁，老四則有些迷茫。阿愿見狀無聲一嘆，轉眼瞥見高澄將小指頭輕輕揚起，用拇指與食指一根一根抽出絲麻。他姿勢極為優雅，可那底下的亂麻卻越抽越亂；再看高洋，目光沉靜地穿梭于絲麻與席上賓客、廳外扈從之間，一動不動。

“洋兒？”高歡皺皺眉。

“孩兒這就動手。”高洋應著聲，召來廳外帶刀的扈從。他一把抽出刀來，手起刀落間，亂麻也隨之裂斷開來。高洋咧嘴一笑。【注4】

“妙極！”高歡喜難自禁，撫掌大笑。

阿愿見高洋生得憨愚，卻沒想他竟有這般果決魄力，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一席賓客見高歡贊不絕口，也忙不迭從旁諛贊。

阿愿站得無聊，高澄便允他幾人當晚在尚書府邸留夜，甚至可以在府內游賞。

阿愿無奈退下，秦淵繼續陪宴，薄韜已不見了人影，她又拗不過凝歡的一再攛掇，只得答應陪她游玩。雖說凝歡答應她不會亂跑，可一旦步出廂房，便不那么聽話了。尚書府邸很大，遍是雕梁繡柱，后花園更是彤庭幽邃，玉階千轉，好似迷宮。很不幸地，凝歡跟丟了阿愿。

阿愿不便出聲，只能憑感覺去找凝歡，一點賞景的興致都沒有。她剛轉過一叢假山，突然驚覺一股酒味已混合了男子氣息暗送過來。阿愿懵了懵，這人也微微一驚，快步從假山后轉出來，一把拽住阿愿。

“是你？”

“民女擾了高尚書的清凈，民女……”

高澄舉袖一搖，截斷她話，曼聲道：“酒宴已散，好生無趣，美人在側，何言驚擾？”語畢，不由分說拉她坐在一旁。

阿愿抱膝而坐，頗為局促，淡淡應著他夸她技藝精湛的話。

高澄略覺無趣，灌一口酒，正要開口說話，驀然聽得假山之外隱有人聲。他示意她噤聲，這時只聽見一清一啞兩痕微細的聲音。

“多謝秦郎的建議，阿父很高興呢。”

“小民只是向太原郡公您稍加暗示而已，主意還是您自己想出來的。”

二人邊走邊聊，余聲漸遠。

阿愿額上沁出微汗，想起先前秦淵的行止，當時沒作深想，沒想到其間竟有這樣的暗情。只是，為何秦郎要與高洋這般親近呢？那事，他不是找高澄幫的忙嗎？

阿愿百思不得其解，腦里比先前的亂麻還要凌亂，但聽高澄低嗤道：“我還以為我那傻弟弟真有這本事呢！竟敢覬覦我的……”

他猛然收口，阿愿聽在耳中，卻連眉梢都不動一下，高澄知她嘴嚴，放下心來，問道：

“小娘子在棺材里呆了幾個時辰，氣窒之癥可都痊愈了？”

阿愿忙謝他援手之恩。

方才說罷，便覺混合了熏人酒氣的雞舌香味兒向她逼來，他的音色這時聽來分外狎昵：

“那你該怎么謝我？”

阿愿不免心下生惱：秦淵雖常常戲她，卻出自于真誠，而這人……她猝然退后，刻意忽略掉那狹媚眼中的浮蕩笑意，鄭重地磕頭言謝后，起身便走。

高澄有些錯愕，再想起父親先前對高洋的夸贊，怪笑一聲。笑聲驚得候在一旁的仆役暗暗一驚，他想了想，才奓著膽子貼過來，壓低了嗓門問他今夜去不去新納的錢夫人院中，高澄卻覺興味索然，寧愿在月下漫步。

后花園里貯著一泊池水，以玉料為底，中間貯著藍田玉，故名為“藍玉池”。高澄還未走近藍玉池便聽得清脆的撥水聲。他一時起了興致，便貓著身子躡足過去，探身一望——眼前是繡履遺香，水面是婀娜素腰，纖纖細足。樹蔭輕搖著，女子的形貌不甚清楚，料來也該是絕色美人。

高澄心旌一蕩，快步趨前。女子聞聲抬頭時，不由驚喚一聲。高澄卻已看清她面貌，驚疑交加，道：“小爾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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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蘆橘，即枇杷。

【注4】高洋“快刀斬亂麻”之事的時間與細節，并未遵循歷史。另，在上卷里，為情節緊湊性考慮，便將東魏這邊本不在同一年發生的諸多歷史事件，用自己的方式進行了重組和演繹，恐不能一一詳說，請與歷史加以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