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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陪我出來很不樂意?”
阿愿正在發呆,突聽得秦淵在一旁逗她。她轉首看向他,搖搖頭。是她自己答應陪他出來的,她想問的話卻不知從何開口。
打從尚書府回來,很多人都變了:凝歡半夜遲歸,回來后卻不愛說話了;薄韜以去過尚書府為榮,人前人后都不忘吹噓,引得館主對他皺眉側目;而秦淵在表演之余,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其實,就阿愿自己來說,她也變了——往常看見秦淵她便想躲,現在想見他卻見不著。當她覺出這種奇怪的心思時,卻一味告訴自己,她不過是想問他為何要與偽魏權臣親近罷了。她記得,秦淵對她說過,他的家,本在長安。
所以,秦淵今早起來,一說想請她同去冰井臺游玩之事,她便毫不遲疑地應了。更何況,他說,他很想去阿母去過的冰井臺看一看——因為,她已不在人世。
冰井臺是曹魏三臺之一,因樓臺里鑿有冰井而得名。
白露微寒,阿愿用目光撫摸著湯湯漳水,殘破浮橋,道:“我答應陪你出來的,怎會不樂意?我是在想,這冰井臺在過去是用來貯冰屯糧的,規制那么宏偉,沒想到之后三百年的戰火兵戈會吞沒了這里的一切生氣,如今的冰井臺只被一味閑置著,無人理會?!?/p>
她神情哀惻,秦淵不想她竟悲天憫人起來,疏疏一笑:“怎么沒人?我們不是人么?”
阿愿輕笑言是。閑話時,阿愿索性單刀直入:“那天,你和太原郡公說的話,我聽見了?!?/p>
“哦?你偷窺我?”他不以為意,噙了笑看她。
他口出謔語,阿愿臉紅了紅,秦淵以為這是因為他言辭曖昧,卻不知她是想起了高澄那狎昵的聲音,媚惑的眼神。阿愿好容易穩住心神,才望定秦淵,正色道:“我想知道原因?!?/p>
“原因……”秦淵苦笑道,“正因我是大魏的人,我的命是洛陽或者說是長安給我的,所以我才要與偽魏權臣往來。你想,我們大魏要是一直這樣分裂下去,百姓會有好日子過嗎?”
沒成想,竟是這樣的答案。
阿愿沉默了,秦淵繼續為她釋疑:“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是大魏子民。”
他的聲音很粗啞,比他尋常的長相更不討人喜歡,可阿愿在此刻卻不由對他肅然起敬,不過她心念一轉,想戲耍他一把,便冷笑道:“你說這么多,不擔心我會出賣你?”
“對你,除了一件事,別的,我都放心。”
他那含情雙眸看得阿愿有些發慌,她忙擰過身去,囁嚅道:“什么?”
“我想說……事成之后,若我還活著,你可愿嫁我?”秦淵不答反問,近前虛扶她肩,碧眸里的愛意看得她又暖又痛。
阿愿轉身就跑,險些踩滑,秦淵忙拽住她,等她站定了,又松開手局促地搓了搓手:“對不起,是我唐突了。”
“為什么?”不是不能覺出他的心意,只是……阿愿不懂。
“喜歡就是喜歡,需要理由?”
她深吸口氣,緩緩道:“我有婚約。”
“哦?!彼诶锏瓚暎尠⒃钙婀值乃盟撇凰凭趩?,卻有些暗喜,“是誰?”
阿愿垂著頭,摳著面前朽爛的磚石,低低道:“我心里沒有他,我不能嫁給他。我逃婚出來,在鄴城呆了兩年,我以為他已忘記我了,卻沒想到,他還不曾娶妻,也不曾納妾?!?/p>
秦淵眸色更深了,喉里像是咽了塊火炭:“那他現在……”
“聽說,他阿母為國而死,而他……在那之后,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久后,他的繼母也死了;再之后,我打聽不到他的下落了……是我的錯,若我一直在他身邊撫慰他,或許……”
阿愿哀思如潮,扶住墻頭,不欲再說。想起那幅砸到腳邊的畫像,秦淵心內微酸,不依不饒道:“既然你也放心不下,為何不回去看看他?難道你的心里還裝著別的人?”
這家伙真是得寸進尺!
阿愿瞪他一眼,跺腳就走。秦淵暗悔不迭,追上前去好話哄足,她才臉色轉霽,笑道:“阿愿與秦郎今生無緣,倒不如做一對兄妹?!?/p>
秦淵咬唇不語,少時又笑著答應了她。阿愿這才卸了心頭巨石,語氣松緩下來:“今兒傍晚還有一場演出呢,阿干,我們先回去吧。”
回城時,秦淵盡揀些趣事來說,不多時二人便說笑著緩步歸城。
“讓讓,讓讓!”一個莽撞的路人從二人中間穿過,差點沒把阿愿撞翻。秦淵見這女子無禮,不禁皺了皺眉,這時卻聽身后有人說:“她呀,愛美成狂,聽說前街有美男可看,當然跑得快了!”
阿愿這才發現,街上如織人流全都涌向前街,一時有些哭笑不得:“聽說過‘擲果盈車’,‘看殺衛玠’,也不知今日這人是走運還是倒霉。”
“不如去看看?”秦淵見阿愿說話也能這么風趣,更是開心。
人挨著人,人擠著人,秦淵拉著阿愿見縫插針,很快便扎進人堆里。
男子頎然偉立,鶴立雞群,僅看他后背,都覺得那身姿巖巖若松,風采醉人,可阿愿還注意到,他身著斬缞……
人群中見得他真容的人不斷發出贊語,這人身邊的隨扈不停地吆喝,他自己也煩不勝煩,扭過頭來面有怒色。
迎上他的,是原先身后逐流的人和阿愿呆癡的臉。
兩年了,日月沄沄,一去不回……多少次畫軸之上輾轉,春閨夢中流連,淚濕紅袖。沒想到,他們竟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他,竟還是原來的他;而她,已再無從前心境!
只看一眼,一眼……阿愿暗下決心,腳步卻再也挪不開了,秦淵臉色大變,口氣出奇的冷硬:“阿愿,我們回家。”
她腦子鈍重,身子硬被他扯出人堆,耳里卻分明聽到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磁沉之聲:“云英!云英!”
阿愿身子劇烈一震:云英,云英……已有多久無人這般喚她?而且,這個人,還是他!
阿愿頓住了,但聽那人大聲呼喝,全無儀態地沖撞過來。
“我們走!”秦淵使勁扯她,厲聲道。
她的腦子好像被漿糊黏住了,已不能思考,手肘抖得秦淵險些拿捏不住。于是,他又拽又拖,毫不留情。
最后,竟把她扛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