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此時,阿愿憶起往事,已淚眼婆娑,忍不住高呼道:“右肩!小心!”
侯景氣勢洶洶,舉鉞削過獨孤如愿的右肩,霎時帶出殷紅血痕。他忍痛矮身避開侯景的攻勢,跳至賽臺的旗柱旁,以矛為杖,撐起頎長的身軀。
輸就輸了,不用氣餒!
獨孤如愿正要說話,卻見侯景手中的玄鉞飛了出去,渾似圓轉的鐵輪,徑向賽臺下首削去。他想起先前那一聲疾呼,頓覺眼前一黑。
侯景狡黠毒辣,這定是沖著她去的!
獨孤如愿猝然回身,但見秦淵已摟住云英滾閃開去,這勁道也只堪堪削傷了秦淵左臂。
獨孤如愿對侯景怒目相向,他卻聲若巨雷,昂首道:“老子打仗比武,從沒人敢在一旁呼喝!活膩味了!”
秦淵眼睛一瞇,一字字道:“這是我阿妹!”
“阿妹又怎樣?老子不認得!”
高澄皺皺眉,摩著自己的指甲蓋兒,慢悠悠道:“貴客在此,濮陽郡公這是擺臉色給誰看啊?”聲音很柔,卻不怒自威。
想起高澄以往的手段,侯景有些不寒而栗,忙欠身退在一側。
秦淵被阿愿攙扶著纏上了繃帶,笑稱自己和獨孤郎正好都負了傷,接著再來比箭,這才算公平。
阿愿聞言心里一酸,方才秦淵護她逃生時,她聽到他在她耳畔低語:“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急速顛翻中,阿愿的神識全然潰散,她只知自己在那一瞬,淚濕兩頰。
獨孤如愿見她呆呆看著秦淵,不便喚她,也不好作聲,只端坐著由隨扈上藥。
二人稍息片刻,各自挾著弓箭上場。規則很簡單,五丈開外設靶,兩人各有十支大習箭射擊,中紅心多者為勝。秦淵有意讓他,獨孤如愿志在索回家小,在阿愿看來,這場比賽應無懸念。
最后一箭,秦淵持弓的左臂微微戰栗,右臂發力雖不失準狠,這一箭終究沒有獨孤如愿的十發十中來得準。
見獨孤如愿險勝,高歡也很爽快,大笑道:“好,獨孤將軍這次真可‘如愿’了!”
高澄媚眼乜向侯景:“濮陽郡公這次回京述職,閑著也是閑著,麻煩你陪獨孤將軍走一趟吧。”他分明是在埋怨侯景先前誤傷了獨孤如愿。
侯景自然不樂意,無奈同儕們都氣鼓鼓地望定他,他只得暗自吞下這口氣,領命而去。
阿愿在獨孤如愿眼中看到了久違的笑意,可不知為何,在他轉眸凝注自己時,卻不自禁抓住了秦淵的胳臂。
秦淵心下得意,索性對他曖曖一笑,右手就勢握住了阿愿的手。
阿愿面色緋紅,秦淵卻緊攥著不放,直至對方身影遠去,沒入場外的蔥蘢小徑。
6
阿愿回到繪聲館,便得知凝歡留書請辭的消息。信上沒有說清她離去的原因,阿愿又是納悶又是傷心,鎮日窩在館中不出。
她沒想到,三天后,她會很意外地見到獨孤如愿的身影。
引他來此的師父郃遜退了出去,阿愿有些緊張,強笑道:“阿叔這時不是應該回國了么?”
只聽得他凄然一笑:“不愿回家的孩子,我能有什么辦法。”
阿愿心里一沉,這才注意到他形容憔悴,俊眸里一絲神采也無。
“阿羅他……”
“云英,跟我回去吧。”
“呵……云英,她已經死了。阿叔既然找到了這里,應該知道,我現在叫做‘阿愿’。”
“好吧,阿愿……我想問你,你為何要叫阿愿?”獨孤如愿眸光洞徹冰雪,罩著她無所遁形的狼狽。
“沒什么意思。”她執拗,連退幾步,直至退無可退,腿窩抵住了條案。
“回去吧,”他攫住她肩,幾乎是懇求,“阿叔已經一無所有了。”
“阿叔貴為太子太保,子女也大受蒙蔭,怎能算是一無所有?”她嗤笑道。
他聽了這話如受雷亟,身子頹頹欲墜,倉惶間撐住她身后的條案大口喘氣,全無昔日的灑然風姿,磁沉的聲音幾近枯啞:“在你眼中,我是這樣的人?”
縱然心里說了一萬次“不是”,她仍截然道:“是!”
“我以為你懂我。”獨孤如愿澀然一笑,踉蹌著拂袖而出,卻又在門前頓住了。
他嘆道:“跟我回去吧。”
“阿叔先前也說了,不愿回家的孩子,你沒有辦法。”
“你何必跟我負氣呢?在這里靠伺候人賺錢,你阿父阿母該怎么心疼?”
“與你無關,你只是我的阿叔罷了。”
“若我不是呢?”他忿然盯住她,目光灼灼。
“是!永遠都是!”阿愿避不開這煎灼之痛,更沒想到他竟然疾步奔回,將她深鎖入懷。他懷中的木樨清氣還是那么芳洌,他的親吻襲掠般的落在她額上。
突來的熱情恣肆若狂……曾是夢中所念的兩相旖旎此刻讓她不免沉醉,她闔上眼來,難以自遏……然而,心里那種緊促感卻抵上喉頭,迫她深窒了去,催醒了她潛藏最深的理智。
“不要。”在那冰冽的唇即將逼近她的時,她斷喝一聲,搡他一把。獨孤如愿猝然后退,殘喘不息,良久才道:“我想帶你回去,我會向黑獺……不是,我會向你阿父提……”
“提親?”阿愿淺哂著,繼而失笑,“太子呢?”
“悼皇后因難產而死,柔然懷疑此事乃太子所為。我大魏與柔然早已斷交,太子不知所蹤,我也很著急。”他敘著舊事,定了一定,又釋重負般輕嘆一聲,“不過,這樣也好,也許你不用再做太子妃……”
“阿叔,你始終放不開。”他一口一個“大魏”“太子”,阿愿心里難過,搖頭苦笑,“先國后家,先人后己。這才是你。如果我愛你,我會成全你!你,當為英雄,流芳百世,光照汗青!”
“云英……”
“云英已經死了,我叫‘阿愿’——就當是我最后一點念想。阿叔,若你有那么一點點喜歡我,請你也成全我。現在的我,很好。這里沒有殺戮,沒有欺騙。我只想要一點可憐的自由,你都不能成全我嗎?”
阿愿心力交瘁,靜靜趴在案頭再不看他,以示送客。
她好似被捆纏在大塊的磐石上,有一股極重極沉的墜力將她拖拽著,直至沒入幽謐的深潭。青荇參差、魚蝦往來翕忽,很靜,很靜……她不想醒來,可身體卻慢慢發燙……
一旋暈黃微光脈脈如縷,她悠悠醒轉過來,正對上秦淵疼惜的眼神。
“阿干回來了?”她眼風慵然一掃,心里大痛:他,終究還是走了!
“你額頭這么燙。”秦淵伸手撫她額頭。
“沒事。你的事,怎么樣了?”
“高澄跟高洋要了我,請我做他的門客。我看得出,高洋并不高興。”他扼要交代。
“這樣很好。阿干,你帶我一起去吧。”
他以為她是燒得糊涂了,忙皺眉道:“很危險。”
阿愿搖搖頭,決然道:“我不怕!”
秦淵沉吟片刻,點一點頭,抿唇微笑著拍拍她手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