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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三年,高歡扶植清河王世子元善見為國主,改元天平,并遷都鄴城,筑南城。天平元年九月,高歡征發十萬人大興土木。一年后,周繞二十五里,毗近漳水的南城建成了。
如今,偽魏年號也由天平、元象更為“興和”,已享七年國祚。興和三年的這個五月,對于偽魏的臣工及家眷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
那是因為,在南城的西面筑有一所宮苑,名為華林園。據坊間傳說,其間殿宇嵯峨,上可凌霄漢,氣貫長空,下可臨碧水,影映清波,一派天家氣象。再說這殿宇之內,更處處以胡桃汕浸殿瓦,丁香粉涂四壁,沉香木制的椽伏斗栱處處可見,門窗大多鏤金飾銀,奢巧至極。【注2】
阿愿原以為這坊間傳聞過于夸張,沒想到她隨秦淵搬來時,還是險些被那靡金之色閃了眼。阿愿只覺那潑天貴氣煌煌奪目,不可逼視。她微微自哂著,別的官宦家眷也不比她好多少,竟沒有一個人不為之嘖嘖稱羨的——除了他。
秦淵神色還是那么淡靜,伸手來拉她:“阿愿,到了。”牛背很高,她借勢躍下,對他一笑。
在兩個月前,阿愿以秦淵義妹之名,告別了生活兩年的繪聲館,隨他遷往高澄府宅的西邸,那是他專為門客修筑的別院。秦淵不僅精武擅射,還嫻于辭令,睿識公允,備受高澄信賴。高澄很快予他太尉墨曹參軍之職,五品品秩,主刑事判審。秦淵上任一月后,因功獲賜一所新宅。
就在他要搬入新宅之前,這年的夏日也熱得太不成樣子,國主元善見照慣例要搬去華林園避暑,也下了旨意,恩賞宗室諸王和重臣帶家眷暫遷入內,美其名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不過,事實上,諸元之中,也只常山王元隙、廣陽王元陸等領旨入京。
阿愿來到華林園的第一日,便見到了常山王的阿妹樂安公主元妙芙。華林園占地數十頃之多,阿愿隨秦淵住在珍月樓,元妙芙則隨大兄住在玳瑁樓,兩相比鄰。
妙芙小她二歲,見阿愿雖曾為伎人,卻氣度清貴,很是不俗,喜歡得緊。不過兩日,二人便以姊妹互稱,情誼甚篤。
入住華林園的第四日清晨,二人相邀早早起來,夾道迎接偽魏帝后駕臨。
軺車緩緩駛入琉璃晶石鋪就的大道。車外走著一人,鼻孔朝天,行走生風。阿愿透過人縫望見這場面,不禁暗暗生奇:伺候在國主身側的人差不多都垂目斂色,恭敬得很,這人卻好不驕傲。
國主元善見下車時,看了看恭立道旁迎他的人,微微笑道:“崔侍郎,怎么不見高王與高尚書?”
先前威風八面之人正是國主的中書、黃門侍郎崔季舒。
崔季舒微一躬身,道:“高王尚在歸程中,高尚書在處理公務,未及迎駕。”
元善見眼珠轉了轉,旋即笑道:“那好。待高尚書到了,便請他過圣壽堂來,朕想問一問,日前右北平郡的地震……”
崔季舒揚聲道:“這些瑣屑小事,請至尊交予高尚書與諸位臣工,您只需在此靜心養息便是。”
元善見唇角輕輕一抽,須臾才應了一聲,在一片靜默中向圣壽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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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崔季舒是高澄安排在國主身邊的?”阿愿聽秦淵說起崔季舒的來歷,冷笑道,“怪不得如此囂張。”
秦淵笑瞇瞇地望著她:“你才見過他一面,就看出來了?”
“是啊,他那句話分明是在暗示……啊,不對,幾乎是明示了,崔季無非是想說,讓國主安心做一個傀……”阿愿說到這里,喉頭似被噎住了,搖搖頭不欲再說。
在她記憶里,她的阿父宇文泰不也是一個操控著國主的權臣么?她若貶損高歡父子,豈不是也暗嘲了他?她雖然暫時不愿再回他們身邊,但也不該如此。
秦淵并不追問,反倒是看了看窗外落日,道:“阿干陪你到處轉一轉吧。”
阿愿二人挑著林蔭小道緩行,不覺間已走到白天恭迎偽魏國主的琉璃大道。琉璃晶石在微黃的夕照下,不再那么華彩照人,卻透出別樣的肅美來。
秦淵見她喜歡,思忖著左右無人,便提議她除去鞋襪,到那上面走一走。
阿愿想著有趣,便依言照做。
琉璃晶石參差逶迤,打磨圓轉的弧度使人并不覺得那石子硌人,倒有一股子溫熱觸感從腳心一路熨上心去,很是受用。阿愿樂滋滋地走了一時,回頭才發現秦淵停了下來,一瞬不瞬地望住她雙腳。
阿愿手指過于纖細,可她的腳卻生得軟若無骨,那踵跟極為圓潤,質白如雪,臥蠶般的腳趾顯得懶慵慵的,映著琉璃彩光,著實可愛。
“你……你看什么?”她縮了縮腳。
“美目揚兮,巧趨蹌兮。”秦淵低笑一聲,仍那樣盯住她腳。
阿愿面上一臊,巴不得把腳尖藏進褲管里。
女子的美目與玉足都是男子欣賞的,特別是在民風開化的北朝,女子露出手足并無不妥,可秦淵雖是她名義上的義兄,她卻不是不知他對她并沒死心,她怎能在他面前這么隨意?若是被誤會……
阿愿心里撲撲跳著,忙去穿襪穿鞋。就在此時,突聽得琉璃道外響起鞭聲。她認得這是為國主清道的聲音,不由得眉心微擰,暗想國主不是已進華林園了么?秦淵卻似有所悟,拖著她便往道旁林蔭深處跑去。
阿愿隨秦淵蹲在樹叢后,驀地想起今晨崔季舒說的話,猜想來人或是高家父子,于是不敢吱聲,只為她遺落在琉璃道旁的一只繡鞋擔憂。秦淵輕握住她手,示意她放心。
牛車披著霞光而入,在琉璃道上緩慢行駛。阿愿不敢出聲,周圍沉靜非常,襯出車內一道粗豪一道柔媚的呻喚聲,聽得人心上說不出的迷亂。
阿愿不明就里,秦淵卻已了然,立時將他手指伸來,堵住她耳蝸。
難道是……阿愿這才回過味來,臉紅紅地閉上眼,恨不得掘地三尺鉆了去。
“嘎吱”一聲,牛車在距阿愿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
阿愿聽清仆役恭聲呼“尚書”時,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心道:無恥!沒想到更無恥的是,從牛車上走下一個女子來,和高澄一樣的衣衫不整。她那面上還有蕩漾的春意,那車上卻還坐著一個衣冠整齊的女子,怯怯地不愿下來。
兩個?
阿愿驚得下巴都快垮掉了,秦淵也緊皺了眉,卻見高澄輕輕“咦”了一聲,順手撿起她遺落的繡鞋。
“子惠!”那嬌媚女子為侍妾宋氏,她見他這般舉動,不禁面帶豫色地跺一跺腳。
高澄呵呵一笑,順勢將那繡鞋揣進懷中,刮著她鼻尖道:“你不乖了。”言訖,擁她坐回車上,催人起行。
阿愿的臉色由紅轉白,直到那牛車轆轆走遠,方才恨恨咬唇,道:“我的鞋……”
秦淵瞅著她臉色,本想著戲她一戲,卻見她又扁著嘴,快要哭出來了,忙收了嬉笑之色,道:“要不,我去幫你討回來?”
“不……我不要了!”
“好好好,不要了!”
少了一只鞋,阿愿沒法走回去。秦淵不由分說便將她背在背上。
夕照如水,將二人洇入一瀫暖色波光里。
是誰,曾背她上山,彼時,木樨清氣釅然生香,她情難自禁,他佯作未覺……
那夜的流螢也搖曳生趣,成她為往后生命里最美的憶念……
這一霎心神癡醉,阿愿方才驚覺往事竟還一寸一縷地縈在心中,而她柔情百轉,仍然跌在泥潭,掙扎不起!
她澀然一笑,搖搖頭:逝者如斯,去了,便讓它去了!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他的天空,讓他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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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陰陽易位:比喻君臣或地位截然不同的人物互換其位。屈原《九章·涉江》曰:“陰陽易位,時不當兮。”
【注2】華林園:在北齊時期更名為“仙都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