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晌午時分，蘭京為她與元妙芙送來了特制的點心，如意糕是給她的，蓮子纏是給元妙芙的。蘭京年歲雖小，說話卻很伶俐：“如意糕送給阿愿姊姊。小弟略懂相術，我看最近阿姊紅鸞星動，這幾天一定有追慕者要向阿姊表白，希望他能如你所愿。至于蓮子纏呢，妙芙姊姊請想，塘里有蓮，蓮下有藕，這不就是說，佳藕天成么？”

元妙芙大眼睛撲閃著，喜道:“果真？”

阿愿聽得“如意糕”三字乍變了臉色，再無暇聽她二人閑聊，原本平靜的心湖泛起了漣漪，漸漸浮出一個人的影像……

元欽。

當年，她讓獨孤如愿陪她去翠云庵看元欽的生母。他礙于臣子身份，留候在庵外。

那個可憐的女人原是大魏國主元寶炬的皇后乙弗容萱，兩人少年夫妻甚是恩愛，育有多子，卻只養活了元欽和元戊。在元寶炬登基后的第四年，柔然犯境。大魏兵力不強，良將不多，獨孤如愿也才從梁國被贖了回來，兩年都沒帶過兵，并無全勝把握。再說，大魏初建時民不加增，“死不起”已成了君臣上下最心照不宣的無奈。偽魏聽說柔然犯境這事，也磨刀霍霍地整軍欲出。

權衡之下，宇文泰建議或者說是命令國主元寶炬廢黜皇后，與柔然締結姻親。乙弗容萱慨然應允，自請遜位為尼，遷居北宮，不久后被善妒的郁久閭氏攆出了宮城。

阿愿那時還叫云英。因元欽與云英同年同月同日生，十分有緣，廢后在最初還是南陽王妃時，就和云英的養母姚夫人情同姊妹，待云英也有若親女。所以，云英對廢后牽念很深，甚至還為她向阿父求情，最后受了一頓鞭笞。她計算著阿父離京的時間，等到鞭傷一好，便求獨孤如愿帶她去玉斛山，看望出家為尼的廢后。

那時云英決計想不到，看起來鴉沒鵲靜的翠云庵里竟藏有天大的秘密。

修竹蓊郁，繞階成碧。廢后居住的竹屋窗牖上映著元寶炬夫妻相擁幽泣的影子，一旁有人氣喘吁吁地砸案，當是太子元欽無疑。

云英想不到竟窺見別人的秘密，逃命似的往最幽僻的所在跑去。跑著跑著，心里益發難過，眼里灼熱難耐，小手一拂，滿滿的都是淚。

她再跑了幾步，不期然被出來散心的元欽撞上了。元欽求安慰一般地抱著她流淚，夢囈般碎語逸出他喉間:“你是第一個看見我哭的人。”

云英的生母因難產而死，她雖難過，好歹也沒與之相處過。元欽的痛苦遠勝于她。于是，她不忍掙開他，只能低聲道：“我給皇后殿下做的如意糕，只怕要被你壓碎了。”

元欽聞言果然松開懷抱，轉卻說他餓了，奪過如意糕便吃。

云英見他竟把油紙上的殘屑也舔得一干二凈，不禁惱道：“這是給殿下的。”

“還怕以后沒機會？”元欽輕笑著，目光灼灼地凝注她，“等咱們母后回宮了，你可以天天做給她吃。”

咱們？

云英還低著頭暗忖個中曖昧意思，元欽已沖她笑道:“我聽說，吃了如意糕，可以讓人心愿得償。”

她才一抬眸，頭頂已被小片光影籠罩，跟著唇上一熱，濡上了如意糕的香味。

“如意糕，如意如愿。”元欽用額頭抵住她的，呢喃道。

最后的結果是，云英如撞魍魎般的逃離和元欽的不解與失落。再后來……云英拒絕與這個無賴說話，在這期間，元欽出鎮渭北，長安大亂，直到……

9

阿愿甩甩頭，不愿再回憶，勉強笑著說回頭再吃糕點，徑自去外面聽蟬鳴了。

一般人都厭聽聒噪的蟬聲，作為口戲行家，阿愿卻覺得它親切可喜。她向林蔭深處行去，越發覺得蟬噪林靜，相反相生，意趣橫生……嗯，至少，比那些回憶有趣！

樹下的圓杌擦得锃亮，阿愿坐了下來，靠在樹干上，只覺林風清涼，妙不可言。微微闔上眼來，那蟬聲竟似催眠小曲，聽得她直欲睡去。

阿愿這么想著，更覺安心，竟真的睡去了。不知睡了多久，她才驀地覺出右腳一涼，繼而癢酥酥的，似有人捧它在懷里摩挲把玩。

阿愿駭了一跳，睜眼前已朝這人一腳踹去，沒想到這一腳既沒踹空，也沒踹著人，反是被來人緊攥在手中。

這人眼梢纖媚，正眼波脈脈地望著她，而他手中拿捏不放的，正是自己的右腳。他的尾指比常人更為修長，正輕輕撓著她腳心。

“請你……放……放……阿嚏……”

驚覺自己竟說話結巴，還被撲鼻的雞舌香攪得失了體統，阿愿來不及暗恨自己沒出息，已聽得高澄哈哈一笑，道：“我不過是量一量你的腳，看看你是不是這繡鞋的主人，你不用一見我就送我這么大一份禮吧？”

阿愿大吃一驚，順他右手看去，果然看見那日遺失的繡鞋。可這怎么就成了他撫弄她腳的理由？阿愿心里著惱，卻只能低聲下氣，囁嚅道：“對不起，高尚書。”

“叫我‘子惠’即可，在下姓高名澄字子惠。”

阿愿聽得頭皮發麻，勉強笑道:“高尚書莫要開玩笑了，請您將繡鞋賜還民女。”

高澄嘿嘿一笑：“你不知道，你這鞋呢，被一個黑心賊給偷去了，澄可是好容易才要回來的！”

阿愿小聲嘀咕道:“還有人比你更無賴？”

“幼時夜讀閑書，澄看過一個故事。”

他抓著阿愿的腳不放，她單腳難立，若不坐回圓杌，只怕得仰倒在他身上。

沒辦法，阿愿強抑怒火坐下，眼風斜掃著那人的媚俊眼角，但聽他說：“在秦漢時，某地有一個吳氏書院，書院主人吳洞有一女兒名為葉限，最是聰明可愛。可惜葉限生母早逝，吳洞家的小妾平時對葉限極為刻薄，讓她去險山打柴，去深井汲水。有一次，葉限在打水時捉到一條小魚，那小魚生著紅鰭金眼，極有靈性，和她相處甚歡。吳妾得知此事后……”

“高尚書，阿愿聽過這個故事。”高澄還要叨叨，阿愿已頗為不耐。

“那你講完，講完我便還你繡鞋。”他眼梢一挑，暗蘊了狡黠之意。

阿愿實在無奈，只得接他話講下去，說那吳妾穿了葉限衣服，殺了小魚。葉限從神人那里得知真相，并被告知只要她埋存魚骨，往后遇難便有神助。在不久后的“洞節”之上，葉限求助于魚骨冢，變出一身兒翠衣金鞋。但很不巧，她在上街游玩時被吳妾之女遇見了。葉限見狀匆忙回家，竟把一只金鞋弄丟了。

阿愿講到這里，忽有所悟，在心里罵了高澄一句，死活不肯再說下去，他卻撫掌大笑，將那繡鞋往她腳上一套，眼角向她一挑：“最后呢，海外島國的國王輾轉得到這只金鞋，讓所有人都試試，只有葉限穿著才合腳。于是，以鞋結緣，好事得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