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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巔巒藏迷蹤,幽谷鳴泉騰紫煙。瀑布傍深谷而掘,因而巉巖斷壁比比皆是,是以瀑流來勢極猛,飛落深潭后喧然成煙。這谷中植了不少紫藤蘿,正值花期,故此逶迤似錦,迢迢可見,為瀑布平添娟色。
阿愿一見這紫煙飛瀑便再難移開雙眸,元妙芙初見此景,亦是喜出望外,直至她王兄拉她入座,方才轉(zhuǎn)開視線。
阿愿挨著秦淵坐下,樂得無人管束,繼續(xù)賞看。
噴石似煙,煙云漠漠,濺崖如雨,霧靄瀟瀟,即便身在三丈以外仍覺淡渺紫氣氤氳著,讓她疑心這瀑布是和天上的紫云一起落下的,竟生出身在仙都的錯覺。
御筵華盛,絲竹歡沸,阿愿的心思卻只在這瀑布之上,饒有興致地數(shù)起那水面濺開的紫色水花來。
可阿愿再多想了想,又覺奇怪——這不過是人造的瀑布,怎會有這般洶洶水勢?
這么一想,阿愿便從先前的驚羨中醒覺過來,反而打量起今日的與宴之人來。
國主、高澄自不必不說,郡王重臣亦不少,只是少了渤海王高歡。梁國使臣徐欽帶著兒子蘭改和蘭京也端坐高氏父子之后,他身邊還有兩個赤發(fā)碧眼的人,身著緊身團花衣拱手肅立,正與國主說話,想是秦淵所說的河南國使臣了。
看樣子,國主和外臣言談甚歡。阿愿又偷瞄高澄一眼,見他接住了他淹然百媚的妾室宋氏遞來的酒。
可高澄這口酒沒有喝下去,他突然瞪大了眼盯住身側(cè)的二弟高洋。
阿愿好奇得緊,只見高洋正畢恭畢敬地對一衣著顯貴粗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行禮:“叔父好。”
“高隆之,本姓徐,父徐干為姑婿高氏所養(yǎng),故從其姓,這華林園的營建,也有他的份。”阿愿身旁刻意抑低的粗啞聲音一聽便知是秦淵的。
“就是‘四貴’之一嗎?”阿愿低聲問。
秦淵點點頭,阿愿心道:如今高澄正欲整治“四貴”,高洋卻對高隆之如此恭敬,便不怕高澄生氣?
阿愿下意識細細打量高澄,但見他劍眉深蹙,眼風(fēng)斜掃,難掩憎惡之色,她便半含了趣味望向秦淵。
未想……她卻發(fā)現(xiàn)秦淵眸色陡變,寫滿錯愕。阿愿更覺詫怪,依他眸光望去。
這一望,只驚得目瞪口呆。她敢說,這段日子,除了高澄帶給她的“震撼”,此外,能稱得上匪夷所思的也便是此刻了!
高歡挽著兩位美婦從容談笑,款步走來——這很尋常;但其中一人美目流盼,灼灼生彩,可不是凝歡么?只那瑩白膚色與如蘭氣韻不似故人。
凝歡!兩個多月前猝然留書出走的凝歡!
阿愿目光急轉(zhuǎn),“凝歡”身后竟還跟著一個與她容色九分相似的女子!
阿愿眼眶一熱——這才是真的凝歡!
她不能置信地揉眼再看,可秦淵只望了凝歡一眼,反倒盯住緊綴其后的兩個柔然男子。這一瞬,他似乎覺得整個背脊有種久違的痛感。
為首的男子身長八尺,昂藏傲人,虬須焦黃,赤發(fā)披散。高歡領(lǐng)著他們向國主參拜時,阿愿方才明白狀況,憨然自語:“柔然使臣?”
“這兩個家伙叫俟呂鄰脫歡,還有一個不認識……”秦淵低聲應(yīng)道。
阿愿大是驚訝,心道:難道阿叔說的都是真的,柔然與大魏業(yè)已斷交,那么……那么這些人來此,是為了……
秦淵心事更重,卻打定主意看三國使臣會聚一堂的熱鬧戲,遂與眾一道舉杯迎客,面色夷然如常。
推杯換盞中已酒過三巡,國主元善見藹然中不失赫赫之威:“貴客遠道而來,便由高王相陪,在我大魏都待些時日,如何?”
為首的俟呂鄰脫歡向國主撫胸致禮:“實不相瞞,魏主英明,我朝國主早已對貴國思慕不已,愿結(jié)秦晉之好,友睦互愛。”
這番話說得漂亮,高歡卻搶了元善見說話的權(quán)力,似笑非笑道:“俟呂鄰將軍這話聽著好似有些耳熟?本相似乎在……對了,在那偽魏給貴國昭告天下的和親書上見過吧?”
“確然如此,”俟呂鄰脫歡淡然微笑,不卑不亢,“不過,時移世異,那偽魏實在深負我主,敝國與偽魏已斷交多時。”
“哦,此話怎講?”高歡啜了口酒,瞳耀精光。
“偽魏太子元欽不滿敝國長公主為他嫡母,竟使人……行妖異之術(shù),致使敝國公主……難產(chǎn)而死……”這人濁音斷續(xù),八尺男兒竟淚灑當(dāng)場,在場之人無不拊膺唏噓一番。同行那人叫約突鄰?fù)览牵@時更是造作,竟當(dāng)眾嚎啕大哭。
阿愿聽他說起元欽之事,不由心弦緊繃,阿烈在旁卻已露出不屑神色。
接下來無非是賓主嗟嘆,握手懇談,情意漸諧。高歡為國求聘柔然國主郁久閭阿那槐的次女為妻,自己這邊則遴選宗室公主許給柔然國太子郁久閭庵羅作正妃。
“擇日不如撞日,”俟呂鄰脫歡朗然一笑,往后席一望,“今日……眾美應(yīng)云集于此吧。”
高歡素來爽性,也哈哈笑道:“此言甚是。只是今日在場的,便只樂安公主而已。”言訖,高歡便請樂安公主元妙芙出列。
阿愿大驚失色,她昨日才幫公主和鹿昀相約,喜見二人居然互有情愫,可如今……
目光穿過人群,她看見元妙芙被常山王元隙以柔中帶勁的手勢從筵席上領(lǐng)了出來。元妙芙一路大咳,臉色煞白,搖晃晃的身姿跟風(fēng)中柳條似的,看得人揪心。還未及走至圣駕跟前,不知怎的,她竟滑出王兄的掌控,猝然倒下。
“公主……”阿愿關(guān)心則亂,疾步上前。
阿愿的身子適好擋住了旁人視線,元妙芙的右眼快速眨了一下,復(fù)又緊閉。阿愿會得她意思,伏在她身上,比那柔然使臣還哭得賣力:“公主的身子怎么這么弱,嗚嗚嗚……”
在眾人遏抑不住的驚嘆聲中,阿愿和婢女宦者七手八腳地抬了公主便走,凝歡趕緊道:“我也去照顧公主。”
公主這么做,能不能瞞天過海?
阿愿一面走,一面暗忖,可接著便有豪言壯語糅了飛瀑喧沸聲撞入她耳中:“敝國最善養(yǎng)生之術(shù),樂安公主她很好。”
阿愿身子哆嗦不止,步履愈發(fā)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