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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昀所居處名曰“師公坊”,位于城隅,極是僻陋。阿愿繞了好半天才尋見,反覺心安。阿愿見元妙芙已將發絲綰成結椎式,儼然出嫁婦人,不由感慨叢生,勸他二人先隱居一段日子,待他們辦完正事,才一道去長安。
“鹿昀,你們錢夠用么?”阿愿說著,便欲掏腰包。
“放心,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錢。”元妙芙拍拍他肩膊,對他瞇眼一笑,“做飯去。”
“好啊!”鹿昀點點頭,捋了袖子折身便走。
南北朝這時雖仍沿承五銖錢制,卻因割據甚烈,幣值不一,未免有些凌亂,但鹿昀已將鄴城產業變賣一空,并托人運往長安的遠親。不說眼前生計,就是從長遠來看,也不愁吃喝。
阿愿與元妙芙互訴別后境況,不多時便聞得飯香。豚皮餅、湯餅、跳丸炙、胡炮肉,配上香濃的酪漿,色香俱佳。
“鹿郎手藝不錯呀,”云英由衷贊道,“我記得你喜歡吃豚皮餅。”
“對呀,你喜歡吃湯餅嘛,所以,他就做了兩樣主食。吶,我早就說過,我元妙芙要找的男人,須得有一手好廚藝。”元妙芙笑得眉眼彎彎的,睇他一眼。
鹿昀挑挑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這些事兒好像是夫人該做的,以后還是每人負責一天的伙食嘛。”他瞥見她杏目含嗔,眉尖一塌,只得悶嘆一聲,無奈道:“好吧,還是為夫的做。”
“鹿郎,你這樣可不好。咳……所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你擅長做飯,此為‘知之’,你又喜好做飯,此為‘好之’,但這怎么也不如‘樂之’啊!你看,我都給了你快樂的機會了,你卻不珍惜,嘖嘖……”
“是,謹遵夫人之命,昀從今后以做飯為樂,行了吧?”鹿昀又好氣又好笑,轉目看阿愿。阿愿聽得好笑,險些將口中湯餅嗆出來,聽香忙不迭替她捶背。
驛館距師公坊極遠,阿愿回驛館時,見驛館的管事領進了那日煽惑侯景叛國的尚書主客郎曹華驍,那后邊依稀還跟著幾人。阿愿被偷聽來的秘密鬧得有些心虛,忙讓到一邊,低首不語。
待見幾人離去,才舒了口氣,豈知她方才抬腳便聽得有人喚她:“云英。”
他聲線磁沉,像是在清霜中浸過,惑人欲醉,那醇厚中卻又透著火熱,宕開一泊令人心悸的漣漪。
阿愿心跳驟快,只覺這一刻的相遇有如天水潦原,只在一刻便將她的理智全然淹沒。
不需回首已能辨識。十年一夢,那夢中的木樨清香,何曾真的散去?阿愿身子一僵,猶如石柱,他已轉至她跟前,微笑道:“你是陪秦郎來的?”
“你……你們也是來給梁主賀壽的?”她僵了僵,才問道。
萬想不到,她的阿叔也會這樣與她寒暄,那種貼心熨肺的溫暖到哪兒去了?
失望心緒使她喉頭緊噎,她深吸一口氣,卻覺每一絲每一縷都艱澀窒心,似如瀕死。
這時的獨孤如愿已在秦州任刺史一兩年,并任隴右十一州大都督,惠政頗多,任上府庫充盈,黎庶歸心,因此,前段時間宇文泰賜他“信”字為名。
獨孤信在阿愿眼中依舊高蹈出塵,而她個頭似乎又長了一截,但卻只能抵至他肩頸。
頸……想起十三歲時的情不自禁,心中有什么東西似要一拱一拱地冒出來,她紅了紅臉,連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的濫情,不要命地奔回院落,渾然不顧聽香在她身后連連低呼。
她做賊一般狼狽四顧,發現秦淵并未回來,便一個猛子扎進被窩,再不敢抬首。她今日本就疲乏,如今心事駁雜,反難墮入深睡。
她撫著自己發燙的臉,想起的卻不是秦淵。
那日木樨香氣將她抱了滿懷,在她靈魂深處鍥進刻骨相思,她當時心動,現在……依舊心悸……
那么,秦淵算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
她惱怒地蒙上被子,死死閉上眼睛——不能,不能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