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夜,京師。
夜微涼。
一更天的梆子響起,打更的更夫照常喊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與此時還熱鬧不已的樊樓相比,寧人坊十分安靜。
更夫也習慣了這種安靜。這寧人坊便宜安靜,住的都是從外地來京師求學的學子。
這個時候,學子們想必都在挑燈夜讀。
更夫照舊穿過一條熟悉的巷子。
走完這條巷子,他就可以坐下歇息一會。
忽一股濃烈的酒香傳來,勾得更夫的酒癮都要犯了。
不過他今夜的工作尚未完成,他還能忍。
但這酒香是從何處傳來的呢?這寧人坊住的,可都是讀書人居多,并沒有酒鬼。他在這寧人坊打了好多年更了,也沒遇到今夜這種情況。
更夫的好奇心被勾起,再加上順路,他便順著酒香往前走去。
巷子深深,燈籠的光芒昏昏的在青石板上移動著。
咦?前面路上流淌著的黑水一般的東西,應該就是酒了吧?嗐,原來是別人將酒壇子給打碎了,酒水流了出來。
可真是暴殄天物。
更夫咽了咽口水,提著燈籠往前走去。
等等,不對!這是葡萄酒?怎地在燈光下顯現出紅艷艷的顏色來?
時下西域的葡萄酒,早就風靡大周多年,更夫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自然也識得葡萄酒。
若是葡萄酒,就更可惜了……這一琉璃盞的葡萄酒,可要價五兩銀呢。雖然他覺得這葡萄酒沒有他吃慣的烈酒好吃,可只要是從西域來的東西,那定然是奇貨可居。
更夫搖著頭,繼續向前去。
在墻邊,果然倚著兩個醉鬼。
燈光朦朧,只見兩個醉鬼腦袋挨著腦袋,像是在酣睡。
雖說八月的夜里并不冷,但更夫還是好心的叫道:“喂,你們二人,家在何處,快快醒來家去,休要在外頭逗留!”
那兩個醉鬼,一聲不響。
更夫笑自己,這二人都吃醉了,如何能回應自己呢?
他提著燈籠,再往前一步。
燈籠昏昏的光,照在其中一人的臉上。
更夫愣住了。這,這人的腦袋和脖子,是分了家的啊!那從切口處流出來的,是血哪!
“死人啦!”
更夫跌跌撞撞的沖出巷子,一邊大聲叫著。
恰好一輛馬車從巷口經過,駕車之人從車轅上跳下來,拎著更夫的衣領:“何處死人了?”
便是驚惶中,更夫也聞得那人身上有名貴香料的氣味。
此人非富即貴。
更夫抖抖索索,指著巷道深處:“就,就在里面……”
那人松開他的衣領,取過他手上的燈籠,直奔巷道深處。
后頭從馬車上跳下兩個人,一人緊追著先前那人而去:“溫推官,等等!”
另一人則拎了更夫:“你是人證,也有嫌疑,一道前去。”
“官爺,官爺,草民冤枉啊……”更夫驚惶得直叫。
前面那名叫做溫推官的,已經到了死者的所在。
他目光銳利,一眼便覺察不對。
死者旁邊坐著那人,還活著!而且他手中還握著一把大刀,大刀上似是有血跡。
兇手就在死者旁邊沒跑?
他正欲叫醒那人,后頭的人氣喘吁吁的跟上來,其中一人道:“咦,這人不是樞密院的崔編修嗎?”
說話的是白瀟,他是吏部司員外郎,認識樞密院的官員也不奇怪。
陳仲春奇怪道:“一個編修,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氣將人的腦袋給割成這樣?”
溫朔眉頭輕蹙,正要繼續叫醒崔編修,忽然天空劈過一道閃電,將暗黑的小巷子照得亮如白晝。
一股陰森的狂風從巷口刮過來,挾帶著細小的雨枝。
陳仲春被風劈頭蓋臉的吹了一臉灰塵,差點就想破口大罵了:“這吹的是什么妖風!”
還真是妖風。
死者方才還好好的待在脖子上的頭顱,被風一吹,竟然掉了下來,骨碌碌的滾著。
“啊!”更夫驚叫起來。
更夫的驚叫聲才落,狂風忽然大作,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
八月二十八日,黃昏時分,京師寧人坊。
一個半老徐娘將臉涂得白白的,滿頭珠釵,眉間點了花鈿,身上穿著紅粉的襦裙,披著紅粉的披帛,腳上踩著青色的翹頭履,胖乎乎的手中正拿了個小籃在嗑瓜子。
誒,自八月初一發生了兇殺案后,有好些學子搬離了寧人坊,她家房子,便空了好幾間。
少了好些進賬,害得她脂粉都得買便宜的。
早知道就不將房子賃給那殺人犯了。
半老徐娘想著,又將一粒瓜子送到牙齒上。
忽然從狹窄的巷口擠進了一匹瘦馬,拉著一架小小的、風塵仆仆的、快要散架的馬車,車上一個干瘦老頭,戴著斗笠,正東張西望的,像是在找人。
寧可弄錯,也不能錯過,半老徐娘將瓜子咬進嘴里,便趕緊迎上來:“客官,可是要賃房子?”
干瘦老頭看到她,卻是指著自己道:“孟大娘,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崔廣疏的叔父……”
孟大娘一聽到崔廣疏,臉色猛地就變了,往后退了幾步,鄙夷地看著干瘦老頭:“喲,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那殺人犯的叔父。走走走,我這里不歡迎你。”
干瘦老頭皺眉:“孟大娘,我們家廣疏,是不會殺人的……”
孟大娘呸的一聲將嘴里的瓜子皮吐出來:“還不會殺人,腦袋都給人家割下來啦!嘖,當初老娘看他生得手無縛雞之力的,還以為是個斯文書生呢,沒想到是個斯文敗類!”
干瘦老頭臉上有些難堪。
“這位大娘如此說,可是親眼見到我家兄長殺人了?”一道清脆的女聲從馬車里傳出來。
孟大娘循聲望去。
只見一只纖細潔白的手輕輕將簾子撩開,緊接著映入孟大娘眼簾的,是只插了一支銀釵的如云烏發。
烏發下,是一張年輕的、容色嬌美的臉龐。
這樣的容色,便是放在京師里,也是拿得出手的。
那平日里悶不作聲的崔廣疏,竟然有如此貌美的妹妹?
小娘子性子倒是挺嗆,不過她初到京師,怕是不省得,這京師啊,是個專門吃貌美小娘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