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娘在寧人坊這地盤上混了也有十多年了,自然也不是一般人。
她打量完小娘子,立即不屑道:“這案子是開封府辦的,官差親自拿封條來封了崔廣疏的房間,說崔廣疏殺了人,我還能胡說不成?對了,你們既是家屬,開封府還得尋你們問話呢。”
“案子是八月初一發生的,如今是八月廿八,我兄長的房間仍舊封著,便能說明,此案尚未有定論。既然沒有定論,我兄長便還不是殺人犯。”貌美小娘子不緊不慢地說著。
“你這小娘子倒是伶牙利嘴。”孟大娘說,“開封府之所以到如今還沒有定案,乃是那晚天公不作美,突降大雨,將崔廣疏殺人的證據沖洗得一干二凈。”
“哦。竟是這樣。”小娘子不咸不淡地應了一句。
孟大娘忽然覺得有些氣悶。
她趕緊說:“你們快走,橫豎我是不會將房子賃給你們的。”
“三十三叔,我們走罷。”小娘子立即道。
干瘦老頭點點頭,牽著馬車緩緩離去。
“難不成就憑著你這小娘子,還能替你兄長洗刷冤情不成?”孟大娘將一粒瓜子扔進嘴里,看著那輛快要散架的馬車道。
這崔家,雖不是窮困潦倒,看起來也沒什么錢。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京師,沒錢沒權,寸步難行。
那崔廣疏不管是真殺人,還是沒殺人,惹上這么一樁案子……
一股冷風吹來,吹得孟大娘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她體態豐腴,又愛美,天氣都冷了還穿著夏裙。
孟大娘趕緊縮回自家院子里去,嘴里嘟囔著:“這案子可真是惱火,都快一個月了,怎地還沒有查清真相呢?我這房子,可是要等著賃出去的……”
孟大娘家的院子,小而精巧,與孟大娘的外表一點都不相符。
孟大娘家的粗使下人周婆子正拿了火折子點燈籠。
見孟大娘回來,周婆子趕緊道:“娘子,曾公子來了。”
孟大娘眼睛一亮,說話都溫柔了幾分:“快快,將我前日買的好酒給溫上。”
她扭著腰肢,推開房門。
……
崔家的馬車出了寧人坊。
夜色沉了下來。
京師不設宵禁,寧人坊雖然地處偏僻,但各種吃食的宵夜攤子已經擺出來了。
誘人的香味勾著肚中饞蟲。
“三十三叔,我們就在這里用飯吧。”小娘子在馬車里說。
“好。”干瘦老頭看了看四周,尋到拴馬柱,將馬兒拴好。
小娘子自從馬車走下來。
她生得的確好,肌膚瓷白,烏發似云,身材窈窕,一雙杏眼十分明亮。
只可惜,身上穿的衣衫十分的普通,一看就是尋常人家的女兒。
宵夜攤子上有好些粗壯的漢子,看打扮應是腳夫,見得有貌美的小娘子,有人多看了幾眼便移開目光,有人卻一直打量著小娘子。
小娘子不慌不忙地朝打量她的人看去,目光平靜,不帶任何感情。
那些人趕緊將目光移開來。
小娘子叫了兩碗羊肉湯面,又額外讓店家切多了一碟子鹵肉。
她們這半個多月,風塵仆仆的趕路,已經許久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小娘子走到一張空的桌子旁,靜靜地候著三十三叔過來。
有一道目光,似乎一直在注視著她。
小娘子不動聲色,眼皮輕斂著,像一支亭亭玉立的荷。
干瘦老頭走過來,坐下。
小娘子才慢慢地坐下來,腰肢挺直。
湯面上來了,干瘦老頭和小娘子拿了筷箸,相對無聲地吃著,吃相竟是十分斯文。
雖斯文,但到底是餓了,很快將湯面和鹵肉都吃了個干凈。
就在小娘子用飯之時,腳夫們已經吃完了,紛紛離開。
小攤子上,就剩他們叔侄二人。
小娘子起身:“店家,會賬。”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袖袋里摸出一個十分普通的荷包。
瘦弱的馬兒,破得要散架的車架,干瘦的叔父,雖貌美但家貧的帶著外地口音的小娘子,在這吃人的京師里,若是沒有依仗,很難活下去。
店家接過小娘子的錢,好心地提醒小娘子:“小娘子,這天都黑了,你與你家叔父,可是尋到了住處?”
“還沒有呢。”小娘子說,“我們本來是要住進我家兄長賃的房子,可他犯了事,房子被封了。”
店家瞪大了眼睛:“你們是崔編修的家人?”
小娘子杏眼微微帶了些濕意:“是。”
“誒,以前崔編修常在我這里吃面。”店家有些唏噓,“可真是世事無常。”
小娘子的杏眼濕漉漉的:“店家可知那日,究竟發生了何事?”
“若你果真是崔編修的家屬,為何不親自到開封府去問?”一道陌生男子的聲音道。
小娘子轉頭,看進一雙微冷的眼睛里。
那雙眼睛很好看,眼睛的主人生得也好,是位身形挺拔的年輕公子哥。
公子哥穿著青色的圓領衣衫,雖是和小娘子說話,目光卻是看著小娘子的叔父。
這人……怎地怪怪的?
“在下是開封府推官溫朔。”年輕公子哥說,目光仍舊看著小娘子的叔父,“崔廣疏一案,正是由在下負責。”
“草民崔義舉,拜見溫推官。”干瘦老頭趕緊給溫朔行禮,“草民乃是廣疏的族叔。”
“族叔?”溫朔挑眉,終于看了小娘子一眼,“這位小娘子是?”
“民女崔十六娘,拜見溫推官。”崔十六娘說,“民女乃是廣疏兄長的族妹。”
“他家中至親沒來?”溫朔問。
“回溫推官……”崔十六娘剛要說話,卻聽得溫朔道,“在下沒問你。崔義舉,你來說。”
崔十六娘有些瞠目地看著溫朔。
她終于省得方才溫朔給她的怪怪的感覺是什么了!這溫推官,很明顯,十分的看不起女子!
方才這溫推官,就沒有正眼看過她。她還以為是溫推官為人正直,不看她是為了避嫌呢。
崔義舉也有些怔愣,一時說不出話來。
“怎么?不好說?”溫朔睨著崔義舉。他年紀雖輕,但舉止言談之間,已經頗有官威。
崔義舉這才反應過來:“回溫推官,小侄崔廣疏,乃是草民族中侄子。他自小便失去雙親,家中亦無旁的至親,崔氏一族,便是他的親人。溫推官,廣疏自小就是草民看著長大的,他絕無可能殺人……那孩子,自小就聰慧,心地善良,我們崔氏一族,這才舉全族之力供養他讀書,期望他出人頭地,兩個月前,他還寫信回南州,告訴我們他一切安好……廣疏,廣疏是絕無可能殺人的!他是冤枉的!”
崔義舉說著說著,語氣開始變得激動起來。
在一旁的店家聽著,眉目都動容了。
原來崔廣疏的身世是這般的可憐!不過這崔氏一族,也真是夠倒霉的,好不容易供養出來了,也做上官了,竟犯了殺人的重罪。
溫朔眉眼冷然,沒有絲毫的波瀾:“崔廣疏到底有沒有殺人,尚未有結論。”
這溫推官看著很能干的樣子,但這樁案子都快一個月了,竟還沒有結論,那便證明,這很會耍官威的溫推官,是個大草包。
崔十六娘心中如此想著,給三十三叔做口型,想叫三十三叔問一問,他們作為家屬,可否能見到崔廣疏。
誰料夜色昏昏,三十三叔也不省得是老眼昏花了還是昏了頭,竟脫口道:“十六娘,你說什么?”
崔十六娘嘆了一聲,正要說話,卻見那溫推官往后退了一步:“天色不早了,二位還是先尋個地方落腳吧。”
他怎么知道她們還沒有地方落腳的?
崔十六娘心頭還帶著疑問,卻見那溫推官腳步移動,竟是要離開了。
“溫推官,且留步!”崔十六娘不得不叫道。
“在下還有公務要忙。”溫朔頭也不回,不冷不熱的應了一聲,折進巷角里不見了。
還真是……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出現,就是為了確定他們是族兄的家屬?
怪不得都快一個月了,也沒能將案子查清。
罷了,族兄的案子遇上這糊涂官,也算是好事一樁。只要案子沒有下定結論,替族兄洗脫冤情的機會就越高。
崔十六娘如此想著,登上馬車,心中想著明日到開封府,若是又遇上這瞧不起女子的溫推官該如何辦時,車架猛地一顫,像是要散架了。她趕緊扶著窗桎,正要探頭出去,卻聽得溫推官那把冷若冰霜的聲音道:“崔義舉,在下有話問你。”
這溫推官,怕是真的有毛病!
崔十六娘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撩起簾子,正要不客氣地將溫推官給懟一番,卻聽得溫推官道:“崔廣疏可有妻子?”
崔義舉脫口而出:“小侄尚未成親,哪來的妻子?”
崔十六娘朝溫朔看去,他就站在巷角處,一半身子隱在暗中,一半的身子露了出來。
見她探出頭來,他甚至都沒朝她投過來半分目光,只緊緊地看著崔義舉。
“溫推官為何如此問?”她顧不得許多,連忙問道。
溫朔看著崔義舉:“仲秋節,有婦人自稱是崔廣疏的妻子,給崔廣疏送去月團。那月團,卻是摻了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