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呢?”那小娘子一直在追問。
溫朔看都沒看她:“幸得左右軍刑獄紀律森嚴,驗出月團摻了毒,并未讓崔廣疏吃下?!?/p>
崔義舉松了一口氣:“小侄廣疏一直感恩族人托舉,是以他雖做了官,但一心想著要報效族人,是以一直沒有議親。那冒充廣疏妻子的婦人,定然有蹊蹺!不知溫推官可查出那婦人身份?為何要毒殺廣疏?”
溫朔冷然地看著他:“沒有,那婦人既然是冒充,自然做了偽裝,我們事后知曉,再去追查,那婦人早就不見蹤影。”
崔十六娘挑眉:“溫推官方才是在試探我們?”方才她就覺得奇怪,大庭廣眾之下,這看起來不好相與的溫推官竟說起案情來。
于理不合。
不排除他現在的舉動,仍舊是在試探她和叔父。
小娘子看穿了他的行為。
溫朔仍舊一臉的淡然:“抱歉。”
他嘴上說著抱歉,臉上卻絲毫沒有抱歉的神情。
崔十六娘看著他:“現在溫推官可相信民女等人是崔廣疏的家屬了?民女可能見族兄?”
“你們既是接了信趕到京師的,為何到京師的第一件事不是到開封府去求見,而是跑到這寧人坊來?”溫朔的目光終于落在崔十六娘臉上,但很快又移開了。
崔十六娘這下十分確定,這溫推官,一眼都不想多看她。
許是他真不喜與女子打交道。崔十六娘心想。
她道:“溫推官怎么知曉民女沒有去過開封府?民女等人一到京師,便先到開封府打聽案情,聽說此案尚未有定論,民女的族兄安然無恙地在刑獄里,民女便想著,趁著天色還亮,先到案發之地看看?!?/p>
她說話的聲音不高,語氣平緩。
但這番話終于讓溫朔的神情有了波動:“你還想親自查案?”
崔十六娘唇角彎起:“離案子發生,已經將近一個月了,溫推官卻還沒能將案子查清。廣疏堂兄乃是我們崔氏一族舉盡全力供養出來的,他若是清白,自然要盡快洗清冤情,恢復正常的生活。樞密院編修雖然不是極大的官,但也讓我們崔氏一族臉上有光?!?/p>
溫朔的唇角冷硬:“崔娘子的意思是,我們開封府無能,崔娘子只好親自查案?”
崔十六娘語氣平靜:“民女以為,民女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p>
溫朔眉頭皺起,看著崔十六娘。
她年紀很輕,梳的還是在室女的發髻。
她身上就穿著粗布做成的衣衫,此時坐在又小又破的馬車里,雙眼灼灼發亮,氣勢咄咄逼人。
崔廣疏殺了人,溫朔自然查過崔廣疏的背景。
崔廣疏來自偏遠之地南州的一個寂寂無名的小縣城。三年前崔廣疏來到京師參加殿試,得了二甲一百二十八名。
二甲一百二十八名,在南州許是佼佼者,但在人才濟濟的京師,算不得什么。
像崔廣疏這樣的人,在京師里多如牛毛。
但凡是有些才華的,都想擠進京師里做官,出人頭地。
可一個蘿卜一個坑,年年都有科舉,官職卻就是不會增多的。那些來自偏遠之地的進士們,又絞盡腦汁的要留在京師里做官,競爭十分劇烈。
不過崔廣疏在兩年前,終是謀得了樞密院編修的官職,官職算不得大,只是正八品的品位,可到底也是京官了。
也難怪崔廣疏出了事,崔氏一族派人來……
卻是派了這么兩個人來,大言不慚的說要查崔廣疏的案子。
她還暗戳戳的說,自己是無能之輩。
她又怎么省得,崔廣疏的案子,并不如表面看起來的那般簡單,是以他才頂著壓力,沒有將案子蓋棺定論。
溫朔的目光實在是算不上溫和,他看向崔十六娘的目光,有著凌厲,有著審視。
崔十六娘毫不畏懼的看著他。
很好,這又是一個無知無畏的女子。
溫朔突然笑了:“好,崔娘子只管查。不過這里終究是京師,比不得南州?!?/p>
他說完,轉身離去。
崔十六娘靜靜地看著溫朔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子里。
暗黑的巷子里,似乎還有別的影子與溫推官相伴而行。
崔義舉這時道:“十六娘,這溫推官,看起來不好相與?!?/p>
崔十六娘說:“他若是似笑面虎般,我倒是要多防他一些。但他將對我的厭惡擺在明面上,倒也算是光明磊落?!?/p>
叔侄二人一邊說著話,一邊駕著馬車出了巷子。
在來京師的路上,崔十六娘早就將京師大致的輿圖都記在了腦海里。
京師有洛水,由西往東穿城而過,水運便利,商業繁華。
寧人坊的西面,是從政坊,通津渠從兩坊之間穿過,水邊商鋪林立,一望無邊的燈籠投射出柔和的燈光,照射在渠水之上,波光粼粼,繁華似錦。
崔義舉嘆道:“咱們南州的繁華,比不上京師的十分之一?!?/p>
他是走南闖北的貨郎,見過許多世面。
崔十六娘的目光落在一頂烏篷小船上,想起溫朔方才說的話來。
這里終究是京師,比不得南州。
可族兄若是清白,便是地獄,她也要不惜一切,替族兄將冤情刷清。
想起十數日前,遠在南州的崔氏一族,本應該高高興興的過仲秋節,沒想到縣令親自登門拜訪,告知族兄崔廣疏犯了事。
她崔望月,被族長臨危授命,與族人一起從南州到京師來。
夜風瑟瑟,崔望月輕輕的瞇起雙眼。
渠水邊,一頭瘦弱的毛驢,無趣地嚼著嘴。
站在毛驢旁邊的二人,一人高瘦,一人矮胖。
高瘦的穿著一身道袍,像個算命的。
矮胖的一臉橫肉,像是個屠夫。
見崔義舉駕著馬車過來,駛進了渠水邊的一間小客棧,二人這才不慌不忙的跟著進去。
崔望月開了兩間下房,自己住一間,三十三叔住一間。
外頭響起打更的梆子聲。
已經一更天了。
有人輕輕的敲著房門。
崔望月將門打開,迎進兩個男子,正是高瘦的穿著道袍的,還有滿臉橫肉的屠夫模樣的男子。
“二位兄長請坐?!贝尥抡f著,將房門緊緊關上。
“十六娘,我們今日打聽過了,說是被廣疏砍掉腦袋的那人,名喚楊濤,乃是涿州人士,曾是二甲第十六名,不過他并沒有謀得官職,住在明教坊,整日里吃酒作樂,平日里與廣疏并沒有交往。”
這番話是高瘦男子說的。
他名喚崔廣道,也是崔望月的族兄,在族中行十四。
崔廣道,是個道士。來京師前,就在小縣城里擺攤算命。
而另一名矮胖的屠夫模樣的名喚崔廣力,在族中行六,他是個殺豬的,來京師前,與崔廣道在同一條街上擺攤,只不過他賣的是豬肉。
崔廣力說:“那楊濤整日吃酒作樂,身材高大,比我還要肥碩,便是廣疏用盡吃奶的勁兒,也不能一刀將他的腦袋砍下來?!?/p>
二人說這些的時候,崔望月都仔細聽著,將要點給記下來。
就在三人關在房中說話的時候,外頭有一道影子悄無聲息的離去。
半柱香后,那道影子進了南區仁和坊的溫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