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部首領(lǐng)赫連安率領(lǐng)自己的部下攻占西涼國的首都涼州城那天是一個雨天。西北邊陲多蠻荒之地,唯獨這西涼國盤踞在河西走廊,昔年也曾繁盛過。如今卻眼見著要沒了。
雨絲牽翩幾乎要連成片。
首都城門緩緩打開。
從里面走出西涼國皇帝趙元曦一人。
赫連安高坐在馬上,身后是泱泱大軍。他待看清從城門走出的人是誰后勃然變色:“你怎么就這樣出來了?”
趙元曦一襲紅衣,不打傘,聞言淡淡抬頭看向馬上的人:“我若不出來,你會屠城么?”
赫連安臉色陰沉更甚:“當(dāng)然,便是我不想屠城,我手下的兄弟們?yōu)槲艺鲬?zhàn)多日,也是要討些美女珠寶作為戰(zhàn)利品的。”
大雨傾盆,趙元曦的紅衣洇濕,他卻渾然不覺,在聽到赫連安的答案后不置可否,視線緩緩移到灰暗的天色上,伸手接了一片雨,復(fù)又以極其銳利的眼神盯著赫連安看:“若我以涼國皇帝之尊,求你別屠城,別燒書呢?”
赫連安眉心微蹙:“那我作為赫連部首領(lǐng)會很為難。”
趙元曦仍挺直胸脯站立,聞言輕笑,露出一點輕快:“若再加上我們自幼相識的情分呢?”
赫連安手緊緊握著佩劍,力道之大,仿佛要把劍柄握碎一般,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那我答應(yīng)你,不屠城,不燒書。”
趙元曦笑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涼州城高大的城門,不再留念,伸手拿起自己的佩劍抹了脖子,便是魂魄渺渺,不知往哪里去了。
赫連安飛速下馬跑上前來接住趙元曦傾倒的身子,試圖用手堵住出血口,他徹底慌掉,不禁道:“你這又是何苦!我又沒有想殺了你。”
趙元曦緩緩閉上眼睛,猶自笑著。
一滴淚滑落。
很快便隱沒在大雨中。
赫連安失魂落魄,仍然緊緊抱著趙元曦,在雨中待住。
大雨無情,無止無休。
赫連安的心腹愛將塔吉瓦見赫連安渾似呆住了一般,便下馬跑到他身前,輕輕拍他:“大王,兄弟們都等你的指令呢!”
赫連安一把抱起趙元曦的尸體,扭頭對塔吉瓦道:“走吧,涼州城不攻自破,我們?nèi)氤恰!?/p>
于是軍隊緊隨著赫連安進(jìn)入城中。
場面詭異到極點——赫連安走在最前面,抱著涼國皇帝的尸體,緩緩進(jìn)入涼州城中。身后是騎馬的眾人。
滿目荒涼。
隊伍漸漸移動,由赫連安率領(lǐng),卻是來到了皇陵前。
塔吉瓦大惑不解:“大王……怎知這西涼國的皇陵在哪?”
赫連安聲音嘶啞:“昔年他帶我來過一次。”
塔吉瓦悚然,不再多言。想也知道,赫連安口中的“他”便是趙元曦。當(dāng)今赫連部首領(lǐng)赫連安曾入涼國為質(zhì)數(shù)年,天下皆知。
赫連安渾渾然,極慢極慢地、將趙元曦葬入皇陵。
雨瓢潑。赫連安渾身淋得濕透。
待做完一切事情,赫連安翻身上馬,對身后弟兄喝道:“走吧,我們?nèi)セ蕦m見見世面!”
底下兄弟們開始?xì)g呼。
不一會兒,便來到了涼國皇宮前。
大雨漸漸止住。
赫連安恢復(fù)了他一貫的冷靜,他沉著下令:“兄弟們,咱把皇宮里的東西盡數(shù)搬出來吧!”
大軍忍耐多時早就等著急了,聽到首領(lǐng)這樣說,紛紛下馬迫不及待地跑進(jìn)這涼國皇宮里尋找美女珠寶。
赫連安也翻身下馬,這涼國宮殿的路他走得極熟了,走了一段時間,便來到藏書樓前。
此處往日宮女太監(jiān)來往絡(luò)繹不絕的,如今竟成了人跡罕至之地。
赫連安推門而進(jìn)。一個人慢慢踱步。
目光盡頭,他看到一個五歲小女孩,長相和他心心念念的那張臉像了八分。
小女孩想跑,但是出路被赫連安堵住,赫連安一把抓過她,厲聲喝問:“你是誰?為何藏到藏書樓里?”
小女孩哇哇大哭起來。
赫連安抱起小女孩,簡單撿了幾套文理細(xì)密的好書裝進(jìn)包裹,不管小女孩如何掙扎,揚長而去。
走到皇帝寢宮光明殿前,赫連安被一名身著華貴服飾的女子攔住。
女子劍鋒直指赫連安,幾乎目眥欲裂:“赫連安,你把我女兒放下!”
立馬有赫連安的部下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我家大王的名諱!”
女子神色倨傲,不理會赫連安的部下。
適時小女孩大哭起來,瘋狂在赫連安懷中撲騰,叫喊媽媽。
赫連安伸手制止了部下呼喝,將小女孩又抱緊了些:“好久不見,長公主。”
女子聞得女兒哭泣,愈發(fā)心疼不已,將劍又往前遞了一些,劍鋒幾乎要指到赫連安臉上:“赫連安,你把我女兒放下。”
赫連安不為所動,昂首問道:“趙元玨,這西涼國眼看是要亡了,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女子被直呼姓名,憤恨至極,舉劍削了赫連安的發(fā)髻,手指著赫連安罵道:“赫連安你狼心狗肺!昔年你赫連安為質(zhì)時我和曦兒何等回護(hù)于你,如今你卻恩將仇報,亡了西涼國!來日我必于黃泉之下咒你早死,罵你的靈魂不得永生!”
赫連安巋然不動:“正因為我記得,來和你談這項交易。”
趙元玨意欲反駁,被赫連安搶過話茬:“趙元玨,你女兒很可愛,本王意欲收養(yǎng),代價便是你得自盡,如何?”
趙元玨神色微動:“你當(dāng)真會百般愛護(hù)我女兒?”
赫連安適時露出難過的神色:“當(dāng)然,她畢竟是他的外甥女。”
趙元玨手里一松,劍掉落。
赫連安輕聲問:“她叫什么名字?”
趙元玨一愣,旋即答道:“趙毓兒。”
赫連安點點頭:“好名字。”
趙元玨走上前,撫摸女兒的臉頰,又看了一眼赫連安:“你會把我女兒帶回草原,帶回自己的部落,當(dāng)作部落公主養(yǎng)么?”
赫連安并不惱趙元玨削發(fā)之舉,他只緊緊抱著一直在自己懷里撲騰想要去到她自己母親懷里的小女孩:“會。”
趙元玨仍然不放心:“你是喜怒無常涼薄反復(fù)之人,我死后,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如何知道你拿我女兒怎么樣?”
赫連安頓了一下,他并未理會趙元玨對自己的評價,斟酌著開口道:“一直服侍她的宮女呢?我?guī)ё邇蓚€。”說完又繼續(xù)道,“她們便是人證。”
趙元玨道:“你等一下。”說著返回了自己的寢宮。不一會兒,她領(lǐng)著兩名侍女到來,便說:“這是摘月,這是望星,她們都是服侍我女兒的貼身宮女。”
赫連安點點頭道:“你們都是自幼就被家人賣到宮里做奴婢的嗎?”
摘月與望星對視一眼,回答道:“是的,我們現(xiàn)在無家可歸,涼國既亡,也只好當(dāng)大王的奴隸。”
赫連安并不覺得冒犯,他繼續(xù)又道:“那你們愿不愿意陪著毓郡主跟我一起北上去草原?”
摘月快人快語:“這樣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并且免于被大王的部下踐踏蹂躪侵犯么?”
赫連安迅速回復(fù):“當(dāng)然,我會叫他們遠(yuǎn)離你們,你們?nèi)匀皇怯星灏着畠荷淼娜恕R恢倍际恰!?/p>
摘月與望星又對視一眼,齊聲說:“我們愿意。”
赫連安看向一旁一言不發(fā)的趙元玨,問她:“怎么樣,你可以安心去了嗎?”
趙元玨又撿起落到地上的劍,眼中寒光一閃:“你起個誓。”
赫連安略微沉吟,便指天發(fā)誓道:“蒼天在上,若我赫連安待趙毓兒有半點差錯,叫我泉下難見故人。”
趙元玨淚水漸漸滑落。
她留戀地看了女兒最后一眼,舉劍自盡了。
血濺到赫連安身上。
赫連安對身邊佇立的手下道:“趙氏皇族已全部死亡,我們可以安心了。”
手下看著赫連安懷里的小女孩,試圖進(jìn)諫:“那屬下立馬殺了這個小女孩。”
赫連安驟然翻臉:“住手!她是赫連部的公主,我看誰敢傷她分毫?”
手下灰溜溜下去了。
赫連安繼續(xù)抱著趙毓兒行走。摘月和望星亦步亦趨。
趙毓兒親眼見自己的母親當(dāng)眾自盡,一時呆住,只懵懵地任由赫連安抱著,不再撲騰。
待走出宮城,有屬下舉著火把趕來,向赫連安請示:“大王,咱要不要把宮城燒了?”
赫連安搖搖頭:“我答應(yīng)過他,不燒書,我們走吧。”
群馬嘶鳴。
赫連安回頭,看向摘月望星:“會不會騎馬?”
摘月望星搖搖頭。
赫連安嘆了口氣,對她們說道:“那你們只能去后面找奴隸的隊伍一起走著了。“
摘月望星大為驚恐,但是王命難為,兩人哭哭啼啼地去后面了。
赫連安佇足在自己的馬前,拿出包袱,將趙毓兒綁在自己胸前,翻身上馬,大喝一聲:“兄弟們,我們撤!”
于是,赫連部出動全部的牛車裝從這涼國皇宮里搜刮出來的珠寶黃金,裝了一車又一車。
至于搶奪來的美女奴隸們,便用一根繩拴著,栓在馬隊后面,行走起來,多有跟不上馬隊的。
西涼國立國兩百年,如今毀于一旦!
看管奴隸們的塔吉瓦沖著跟不上隊伍的奴隸們揚手就是一鞭。
人群開始尖叫。
長路漫漫,摘月與望星剛剛抱頭躲過鞭刑,望星便抬頭看著皇宮之外的藍(lán)天,低聲呢喃:“從今往后我們都要成為沒有國的人……”
摘月抱住望星說道:“左不過是做奴才,做西涼國的奴才和做赫連部的奴才有多大區(qū)別?”
望星點點頭:“話是這么說,可我這是第一次遠(yuǎn)離故土,難免感傷。”
摘月接口道:“我懂你,慢慢來,就好了。”
隊伍很長一條,赫連安騎馬走在隊伍最前面,他沒有回望,只是認(rèn)真盯著沿途風(fēng)景。懷里的趙毓兒漸漸沉睡。
群山連綿,森林密布,出了西涼國境內(nèi)后視野越來越寬闊。
塔吉瓦加快行馬速度,來到赫連安身邊,不解地道:“大王,我們既已攻占西涼國,為何不把大本營搬進(jìn)皇宮,而是掠奪完之后撤退?”
赫連安悠悠道:“你們想當(dāng)城市居民?”
塔吉瓦搖頭像撥浪鼓:“住那里哪有在大草原上悠閑自在。”
赫連安繼續(xù)說:“那不就結(jié)了,兄弟們都是離不開草原的,我們只需要看著西涼國漸漸無主荒廢掉便好。”
塔吉瓦“嘿嘿“兩聲:“大王英明。”
跨越城池,走過山水,赫連部的大軍終于來到他們出發(fā)時的地點。
赫連安勒馬停住:“兄弟們攻打西涼國辛苦,回去休整休整吧!”
便有萬千歡呼。
赫連安下馬,解開包袱,抱著仍然在睡覺的趙毓兒,回到了自己的王帳。他輕輕放下趙毓兒,又折返回來,親自去到隊伍后面找到摘月與望星,并對她們說:“你們隨我來。”
摘月與望星照做了,一起進(jìn)入了赫連部王帳。
赫連安輕聲道:“從今往后,你們便是公主的貼身婢女,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管,就好好服侍公主就行,明白沒有?”
他說此話時聲音并不大,但語氣森然,更有一分狠辣在里頭。
摘月與望星肅然,齊齊回答道:“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