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一輪金色的驕陽,浮云被渲染的五彩斑斕,金色的芒透過云的縫隙,鋪散在河面上,水波金光閃閃,像一條明閃著明芒的綢帶,緩緩從村莊南部貫穿而過。
經(jīng)過一冬的蟄伏,百草均已露出了尖尖的嫩芽,岸邊被野冬火焚過的灰褐色色塊,片片裸著,點綴著初春的大地。煦風(fēng)吹拂,封凍緩解,尚有白冰殘存的河面開始泛濫層層金波,萬物被喚醒,開始了競相生長。一種腐敗而又夾雜著新鮮泥土與草香的氣味襲來。岸旁幾棵白樺樹,嫩芽已從枝條上抽出,于微風(fēng)里開始淺淺搖曳,仿佛伸展著嚴(yán)冬過后的第一個懶腰。
桑落就坐在那幾棵白樺樹下,身旁陳著他的羊鞭。他使勁抽了抽鼻子,那些腐敗又混合著新鮮的氣味便不由分說地沖進(jìn)他的腦間,他感到一陣眩暈,也許冬天將人壓抑得太久了,以至于他都懶得去呵斥已經(jīng)跑的很遠(yuǎn)的羊群。他此刻正出神地看著河面上一小股激流,一次又一次地沖擊著一小塊尚未消融的冰。
打著旋的小股激流難以撼動那小塊浮冰,它連接著河道中央還未化凍的大片區(qū)域。但激流并不消退,一次不行,轉(zhuǎn)頭又來。桑落看的癡了,他已經(jīng)呆坐了近一個小時,卻渾然不知。終于,那小塊浮冰消受不住激流沖刷,“噗通”一聲,跌進(jìn)水里。而后“咔嚓”一聲,河道中央還未化凍的大片區(qū)域出現(xiàn)了一道深黑色的裂縫,像一只深邃的眸眼,帶著寒氣,凝著高而遠(yuǎn)的蒼穹。
桑落感覺到了冷。
出門時母親非逼自己套上的那件毛衣,此刻也不能抵御乍暖還寒時的料峭寒潮。那毛衣線孔豪放,針眼粗獷,母親針線活欠佳,一個冬季走完,才堪堪給桑落套在身上。
七只白羊,兩只黑羊。桑落長到六歲才數(shù)清楚,或者說桑落長到六歲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與生俱來就有九個玩伴,七個白色的朋友,兩個黑色的朋友。
一只白色的羊此時下到河堤,四肢顫巍巍的伸著脖子想去喝水,白色的蹄深陷進(jìn)河床,也陷進(jìn)桑落的心。但桑落只是默默看著它,看著它的嘴唇與水面的距離越來越近。看著松軟的河泥難以承受羊的踩踏,開始緩緩向下滑落,但他并沒有出言呵斥。焦渴的欲望使得白羊無暇顧及自己的境遇,嘴唇終于貼近水面,它開始大口喝水,頜下白色的髯毛一上一下的抖動。桑落看出了它的迫切。但蹄下的軟泥仍在一寸寸下滑,整個軀體也在緩緩可見的速度里欺近河面。
它終于喝完了水,揚(yáng)起長頜,嘴唇蠕動,仿佛在品咂著滋味。它發(fā)現(xiàn)了自己即將跌落河道,慌亂了,“咩”叫一聲。桑落聽出了那聲音里的恐懼和不安,但他還是沒有任何行動。羊兒前腿繃直,后腿彎曲,整個軀體呈“弓”形,開始與軟泥較勁著原地后退。
一些軟泥平流進(jìn)水面,黑褐潔滑的河床被四蹄廝殺出兩道深轍,它艱難地從淤泥里拔出前腿,又抽出后腿,軀體抖顫著一步一步后退,終于躍出了河床。而后抖落髯毛與蹄下的泥丸,撒著歡兒奔向了遠(yuǎn)處。
桑落不再看它,一側(cè)頭,桑落就看到了很遠(yuǎn),有一座橋,將桑落的目光攔截。桑落在赤光里瞇著眼睛,看著那座橋在隱約里是一截長形的黑色,且不時有物體從橋上移過。桑落知道,那個戴著草帽的老人以及自行車后座白色泡沫箱里的雪糕,會在夏天如約而至,而現(xiàn)在,還尚早。
桑落將目光一點一點收回,但立即就被兩只撲閃著翅膀,“咯咯”亂叫的雞牽引。他知道,那是橋頭文修家的雞,他家有一座小型養(yǎng)雞場,雞不多,但個個肥碩。
桑落的目光開始在金芒里迷離,桑落的心開始狂跳,他垂涎文修家的雞由來已久,他不止一次地暗中觀察文修雞的活動范圍,但它們仿佛有一種莫名的指引一般,每每離雞場約一里的樣子就止步不前。那個距離桑落不敢靠近,文修是村委成員,這不能不令桑落感到忌憚。
現(xiàn)在,文修雞竟然跑到河道里來了!
金色的明芒射在文修雞茂盛而斑斕的羽毛上,四周開始升騰薄薄的霧靄,氣流氤氳里文修雞在桑落眼神里竟然變得雍容華貴,桑落的目光一點也不能從文修雞身上挪開,此刻它們就在河套金色的光芒里忘乎所以的恣意互啄、嬉戲。
流水汩汩,桑落的眼神開始變得熾烈。
枯草枯枝河岸上遍地都是,此刻它們的軀干正被桑落填進(jìn)火焰里,火光將他的臉映烤的通紅,溫暖也開始在周身游走。桑落用自己的羊鞭在河堤泥壟上一下一下?lián)赋隽硕矗邝铟畹亩纯冢钌B涞男某翜S。一只鳥從他頭頂掠過,然后盤旋著逼近水面,身形在已然化凍的水域輕盈一點,片片漣漪開散,倏忽又飛向了高而遠(yuǎn)的蒼穹。
一只羊嗅出了味道,踱著步子走過來,歪著頭、嘴角蠕動著好奇地看著桑落。桑落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鞭,在洞口上方重重踩下一腳,洞塌了,一切交給土地,一切最后也必須屬于土地。
桑落吐出最后一塊雞骨時,驕陽已不再是金芒,但金色的余暉尚在,只是圍著邊緣游弋,中部的明芒則是被大片的橘紅色填充。桑落吃了兩只雞,一只威武雄壯的傲嬌公雞,一只溫情脈脈,正處于下蛋期的母雞。
桑落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這年的初春時節(jié),他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夢寐的夙愿。在這種巨大的心滿意足里,桑落不再感到寒冷,就連血液也仿佛被煮沸了,他開始亢奮。他開始興奮于河道里的一切風(fēng)物,眼神掃過的每一株樹,每一葉草,每一塊土礫,都令他雀躍,不能自抑。
桑落脫掉了毛衣,用他的羊鞭挑著,扛在肩頭。他重新點燃了火,殘枝敗葉遍布的河道,一下子就開始燃燒,桑落也看出了火焰的饑渴,急切地吞噬著一切可燃燒的東西,并迅速向四圍擴(kuò)張著。
煦風(fēng)又一次吹來,像極了母親溫柔的手,輕輕撫在火焰的額頭,火焰沉醉了,晃動著自己的小腦瓜,但立即又像得著了母親的鼓勵一般,威力大增,熊熊著向前狂奔。
桑落就站在火焰中央,像一只大鳥。
扛著他的羊鞭,挑著他的衣裳。
他開始在燃燒過的,滿是草灰的黑色色塊里漫舞,穹廬上的光給他以色彩,大地輕柔托著他的腳掌,被火焰驚嚇跑遠(yuǎn)的羊,也圍攏過來,歪著頭,給他以欣賞。他的血匯進(jìn)了河流,他的魂融進(jìn)了腳下古老的大地。天與地的赤子,風(fēng)與火的精靈。天地之間的舞者,神明與祖先的抗禮!
桑落忽略了他的毛衣,當(dāng)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桑落停下了舞步。四周的霧靄開始潰散,天際的光開始變得消沉,一些灰燼里暗存的星火,把他的毛衣蜷縮成黑糊一團(tuán)。桑落眼眸里的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毛衣變成了黑色冰涼的石頭,壓著他剛剛還灼熱沸騰的心。
六歲的桑落不知道這件事情會給自己帶來什么,但母親嚴(yán)厲的目光仿佛此刻已經(jīng)迎上了自己的怯懦。桑落的心又開始下沉,沉進(jìn)腳下古老的土地,比河岸樹木的根還要深入。
桑落又感覺到冷。
他重新坐回河岸,河套里的一切風(fēng)物現(xiàn)在都令他幼小的心躁動,色彩開始在他眼里消退,惶恐爬上了額頭,放眼望去,一切都變成了黑白默片,毫無生機(jī),死氣沉沉。
日頭開始西斜,光也變得羸弱,大地悄無聲息的開始沉寂。遠(yuǎn)處村落,已經(jīng)升騰起縷縷炊煙,桑落怔怔望著出神,他開始羨慕炊煙,他開始羨慕一切能飛的東西。他覺得自己要是也能飛該有多好,想飛去哪里就飛去哪里。但絕不會永久飛離村莊,因為他的血肉融在故鄉(xiāng),心魂牽繞在故鄉(xiāng),強(qiáng)行剝離、撕扯的疼痛,誰也承受不住,那直接關(guān)乎著生死!
暮色四合,桑落開始趕著九只羊踽踽回家。桑落的父親是村莊最為老實而近于木訥的兒子,母親也是最為樸素的女子。父母伉儷情深走過了大半輩子,終其一生都在踐行著對于土地的責(zé)任。家就在村莊中部,四周擠滿了房舍。魯西大地千里沃野,人們扎堆似的聚居在一處,將更多的土地留給莊稼,留給能哺育后代的希望。
桑落的父親很瘦,母親也瘦,從苦難時光里走過來的兩個靈魂,至今仍節(jié)儉無華,桑落從小便受到這種風(fēng)氣的濡染,現(xiàn)在他更惶恐那件毛衣將會為自己帶來什么后果。
在母親的逼問下,桑落不得不說出自己如何玩火,如何將毛衣掉進(jìn)了火堆。但文修雞的事,他卻緘口未提。
父親踢了桑落兩腳,桑落就哭了。聲音在黑夜里傳出很遠(yuǎn),起初還嘈雜的四鄰,在那哭聲里都安靜下來,靜聽著桑落家的動靜,但并沒有人前去勸阻。母親覺出了周圍的異樣,伸手?jǐn)r住了父親又揚(yáng)起的巴掌,桑落這才算捱到了結(jié)束。隨后在父親低沉的“不許哭”的怒吼里,閉上了自己嚎啕的嘴巴。
桑落在村莊的夜里,總是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些是什么,他夢到過天穹里全是美輪美奐、妖嬈多姿的美人畫像,嬌柔的線條勾勒出她們曼妙的身材,一個個都在沖他圣潔地微笑,潔素的瑕衣在沒有風(fēng)的氣空里,衣袂翻飛。腳下生出大片的彩云,托著她們上下游走,這個時候桑落就想伸出手,讓她們挽著,在天際漫舞。但幻影一觸即破,現(xiàn)實總會轟然而至,帶著冰涼的刀子。桑落在還沒有碰到她們玉指的時候,一切都瞬間消失不見,無影無蹤。
然后桑落尿了床。
桑落還夢到過九只羊在月色如銀的蒼穹里奔騰,將漫天的星斗當(dāng)做了青草兒,只吃的滿嘴星光燦爛,滿唇的銀光熠熠。桑落很是享受這個時候,他不愿在此時醒來,仿佛自己此刻正管理著九霄與大地上的一切,他會在此時的夢境中陶醉的笑出聲來。
村莊在任何時令里都有老人離去,新的幼童降臨。夏夜里,桑落會隨著年紀(jì)相仿的孩子去村莊南部的樹林里捕捉“瞎碰”(金龜子的一種,學(xué)名叫暗黑粘金龜子)。月色撩人,林間歡蕩著孩子們放浪愜意的叫喊,往日月下黑魅魅的樹影,也有了柔和的色彩,桑落此時不會懼怕那片樹林,還有一些村人口傳的鬼怪傳說,盡管林外正沉沉散落著讓人心悸的一片墳塋。
桑落喜歡看在透明玻璃罐頭瓶里亂爬的“瞎碰”,它們把桑落的心爬成了一團(tuán)亂麻,桑落享受這種意亂,只有在這時,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和村莊大地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他會在覺得索然無味的時候,將瓶中的蟲子全部倒出來,喂雞。看著尖利的喙一下一下啄進(jìn)肚子,桑落有些悵然,那些“瞎碰”的茁壯只有幾日光陰,再次邂逅,需要等到明年夏天。它們需要再次穿過一個蕭索的秋季、冷冽的冬季與盎然的春以后,彼此才能再相逢。
桑落的奶奶沒有等到盎然的春,她在一個快要結(jié)束的冬季,撒手人寰。那是桑落第一次領(lǐng)教死亡的威力,他感到五臟六腑均受了一次巨大的撞擊,四肢百骸都在冰冷里戰(zhàn)栗。但桑落并不全是因為悲傷,更多的是對死亡與永久沉寂的驚懼。——他想到了自己的死期!
桑落的父親排行老二,桑落有一個大伯,兩個叔叔,一個姑姑,家族算是村莊的第二大戶,除了姑姑早已出嫁外村以外,兩個叔叔均有子嗣,如此多的孫輩,奶奶與爺爺?shù)膼劬妥兊挠行o所適從,桑落記憶里奶奶與爺爺?shù)膼劬嚯x自己很遠(yuǎn),究竟他們把愛潑灑在了誰的身上,桑落并不是很清楚。父母的貧瘠,就像他們的脊梁一樣,與叔伯家境相比,更顯孱弱。也許正因如此,父母幾乎很少涉足爺爺?shù)脑郝洌M管離桑落的家才數(shù)十步之遙。
桑落有些感激自己的父親,他將自己性格里的樸實與堅韌無聲地傳遞給自己。也許自己應(yīng)該像父親一樣,日夜守護(hù)著村莊,守護(hù)著血魂交融的古老土地。在一些夏的夜里,桑落會在自家房頂上納涼,盯著漫天的星光懷想。他會覺得他是這片熱土上最幸福與最幸運的孩子,他熱愛這里的一切,一聲雞啼,一聲狗吠,一聲柔情的呼喚,一些記憶里清晰與漫漶的臉龐,都會令他心旌搖曳。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桑落開始癡迷于這片土地,胸膛里跳躍著無以復(fù)加的愛戀,他不止一次地將自己的身軀貼緊地面,靜靜聆聽著大地的脈動,每當(dāng)這時,桑落的心就會陷入沉靜,仿佛回歸到了母親的襁褓里。桑落對這土地愛的緊切,以至于他不止一次地抓起一把泥土送進(jìn)嘴里,試圖能使自己的軀體、心魂與土地聚合盛大的聯(lián)系!
然而,桑落這次忽略了死亡。他不知道,只有死亡與掩埋開始發(fā)展,自己才能心無旁騖地解讀土地,深切的依戀才能涓流進(jìn)村莊的每一個塊壘。他也會在死亡里獲得永生——以村莊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