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不能再去櫻桃園鎮上學了,他轉進了自己的鄉鎮初中——觀城鎮讀書。這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小鎮,時光浩瀚長河里,涌動著無數的人文風華,這是一片人杰地靈卻始終保持著古色古香風貌的鎮邑。桑落自踏入小鎮起始,內心就感到無比踏實——他覺得他本就應該屬于這里。
學校在鎮中,西側一條溪流潺潺,但與村莊的河流相較,尤顯狹小。桑落會在午飯后的光陰里走近它,聽流水,看浮搖水草。這間學校里擁有著一批同村的孩子,他們看桑落的眼神變得戲謔,桑落知道,這是源于自己輕生,進而導致別人的輕佻。桑落對此并不以為然,開始埋進書本里,像一頭餓急的狼,在知識的盛宴里大快朵頤。
一個冬季的晴日,穹落里傾瀉著金黃的芒,桑落緊裹著深咖色的棉衣,在食堂擁擠的隊列里,看到了令他羈絆半生的女孩。
女孩正在群尾踮起腳焦急地向前張望,雜亂無序的人群令她嘴唇微翹,雙眼悵然。女孩的一個側面落進了桑落眼眸,白色的棉服,微風里飄搖的烏黑發尾,清膠白皙的一側面容,桑落完全被莫名的情愫擊中了,怔在原地半晌。他覺得又見到了冉冉。
然而,她終究不是冉冉。但桑落的心際正不由分說地將兩個倩影漸漸重疊,緩緩相映,卻又是那么的熨帖與契合。樹梢一只與寒冬抗衡敗下陣來的柳葉,悠然砸落在桑落正紛亂的腦頂。他一瞬驚醒,心臟仿佛再不受胸膛的桎梏,騰跳欲出。干竭的口腔間,澀咽下一口并不存有的口液,看向女孩的眼神,更加灼烈。
桑落紛亂失序的思維里,竭勁地分離出一絲尚在清醒意識下的思緒,惶急地尋找著能與那女孩相識的一切契機。在桑落看到用來放置蒸籠的下方圓形水池旁陳放的白碗時,那條思緒終于不負所望,桑落腦際一霎明亮,已是有了主意。
快步走近圓形水池,一把抄起白瓷大碗,不顧沸水熱力尚炙,滿舀一碗。掌心托著,心間急切,步履又異常小心地走至群尾。
“都讓讓啊!燙著我可不管!”桑落嘯出了這一句,驚得人群一陣騷動,齊刷刷側過臉來驚異看他。
人群下意識閃出一條通道,以供托著一碗沸水的桑落通過,但桑落此刻消了急切,臉上現著笑意,眸子聚在女孩身上。女孩也在一旁閃著,迎著桑落的眸眼一頭霧水。桑落瞧著她的面容,已全然顧不得托碗的雙手已被炙溫侵噬的通紅。她一雙忽閃的明眸,竟似帶起暖春的煦風,一下下吹叩著桑落久已閉合的心扉,只叩的它石屑飛揚,殷紅淋漓。
桑落佇著,但人群可待不起他的久佇,那條閃出的通道開始呈現出閉合的趨勢。此間桑落腦際一片空明,行為已有些不受思緒控制,他在一種物我兩忘的思域呆滯下,竟然騰出一只手抓起了女孩的皓腕。立時周遭就有一陣哄喝傳來,桑落不及觀察女孩的神情,只輕輕扯著,與她一齊前沖至隊首。
一個打飯的身材臃腫的男人,將一條白色的圍裙穿戴的污漬滿布,一把碗口大的長勺握在手里,在他面前陳著的四五只盛滿菜蔬抑或肉食的大瓷盆間,逐意翻舀。這打飯人識得桑落,看著桑落的作為,橫肉擠作一團地謔笑。
桑落終于松掉了女孩的腕,向她柔然說道:“來,你先打!”
另一只手托著的沸水,也不知何時被潑灑的所剩無幾。桑落發現女孩正用另一只未遭侵犯的手,掩著早已飛騰的紅頰。桑落笑了。曾在生與死之間糾纏、撕扯而孤心難慰的他,此刻蔚然成蔭的心境終然伴著日光開始了繁盛的拔節。
女孩落下嬌羞掩面的手,沖桑落莞爾,“謝謝你哦”。清麗的聲音夾著柔糯,悠悠遞上耳畔,桑落笑靨如花。那時節,氣流卷旋橫陳大地的落葉,好似繽紛的落櫻一般,在桑落的心脈里紛飛不息。
桑落探聽到了女孩的班級,那個娉娉裊裊的女孩喚作舒敏。桑落開始將滿腔的依戀化作文字,他的深情在信箋中游走,桑落無法控制它們,胸間郁結著濃郁的思戀,情濃正酣時,筆尖也仿佛戀上了略帶暗香的紙箋,帶著他時而綿長,時而激蕩的情感充溢滿紙。
女孩沒有回應,桑落無可厚非,學校應該只囿于學習,其他的事物倒顯多余。但桑落無法壓抑內心的不安和躁動,他開始直面女孩相詢。舒敏還是帶著笑,看著有些吞吐而又略帶羞澀的桑落,悠然道:“我沒有看懂你寫的東西!”桑落啞然,又有些懊惱——原來他給了女孩一首晦澀難懂的詩!
僅寄彩箋兼尺素。二人開始了頻繁書信往來。單調、枯燥的求學生涯里,一抹情愫開始在彼此心間悄然生芽,并在時光不歇前行的日日溫潤里,逐漸茁壯。
連綿不絕、陰云密布的日子里,桑落也會感到蒼穹里有一片蔚藍。他會和舒敏長久地佇在二層教學樓的通道上,斜倚著欄桿,看天穹里云卷云舒。桑落希望能他們彼此此刻能站立成永恒!每日的夜里,桑落會牽著舒敏的手送她回歸住處(她在鎮上親戚家借宿),樹影斑駁,銀灰漫灑的街道是兩人漫步而行的旖旎之處。桑落那時無比堅韌地確信著,自己與舒敏定會相伴一生!哪怕前路布滿荊棘,哪怕人世紛紜變遷。桑落將這種緒念傾訴給舒敏的時候,她笑了,宛若銀盤的月給她的笑靨敷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皎光,驀顯凄艷。桑落在她彎眉如鉤下的眸眼里,覓不到一縷真實。
桑落覺得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與舒敏相較,都應該自慚形穢。心血來潮時,他會在白雪紛飛的冬季騎著自行車前往更遠的縣城,只為購得一束花,送與舒敏。
大地被寒冷削盡了溫情,只剩下堅硬的抗衡,被歲月摧殘了形貌,只剩下一座座坑洼無聲吶喊。桑落游走在路上,不知摔了幾多回,被寒冷與飛雪侵蝕的肉體,幾近難以承受。
短時回歸村莊的時候,桑落會在原野的田埂上瘋跑,會仰在齊膝的麥苗上愜意休憩,沉寂的土地之上,蔚藍的蒼穹之下,暴響著他的呼喊。那條河流,存著桑落最深處的柔軟,它能在任何時間,任何桑落需要的時候,幻為不同的角色形象。此刻它儼然成一位長髯飄忽,滿面慈愛,目間流蘇的老叟,桑落親切地向他講述著在胸廓里風靡的舒敏。長河不語,只有汩汩的流水迎合著他濃稠的情意。
村莊里的每一截殘磚,每一塊土壘,每一寸土地;時空里消逝與健在的村人,都應知曉那個女孩的名字!桑落意將血流噴涌作墨,蒼穹作紙,書下那煌煌赤城,熠熠生輝,灼灼示人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