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蓮曦翻開母親的采藥筆記最后一頁時，墨跡未干的文字突然開始流動，如同文字如同山間溪流，在紙頁上蜿蜒流淌。她驚訝地抬頭，發(fā)現(xiàn)診所內(nèi)的空間正在發(fā)生奇異的變化。

原本方正的走廊不知何時延伸成了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長廊，兩側(cè)的白墻上懸掛著無數(shù)面銅鏡。每一面鏡子都映照出不同的場景：有母親戴著斗笠在暴雨中匆匆趕路的背影，衣袂被風(fēng)雨打濕，卻執(zhí)著地護(hù)著藥簍；有她在油燈下伏案疾書的身影，案上醫(yī)書攤開，一支朱砂筆在藥方上輕輕滑動，字跡如行云流水；有她獨自站在陡峭山崖邊俯瞰深谷的畫面，面容隱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神情莫測；有她深夜在診所暴怒地掀翻藥柜的場景，那表情讓蓮曦心生恐懼；有她轉(zhuǎn)身離去時冷漠的背影，仿佛再也不會回頭；有她深山里抱著一個生死未卜的小女孩急切逃命的畫面，衣衫染血，面色驚惶；有她牽著小時候的蓮曦在藥圃間穿行，可那身影怎么看都有些模糊，仿佛蒙了一層薄紗......這些鏡像有的清晰如昨日重現(xiàn)，有的似真似幻，讓人分不清是記憶還是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在作祟。

“每一面鏡子都是一段記憶，“梅螢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但要小心，有些記憶是真實的，有些卻是你內(nèi)心的想象。想要找到真相，就要學(xué)會分辨。“

蓮曦走向最近的一面鏡子。鏡中映照的是診所的藥房，母親正在配藥，面前攤開著一本古舊的醫(yī)書。蓮曦久久地望著鏡中的場景。起初一切都那么真實，母親端坐在明窗下，燈火映照著她專注的側(cè)臉。一如記憶中那些歲月靜好的午后，陽光溫柔地灑在淺色裙裾上，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檀香。

可細(xì)看時，那些不合常理的細(xì)節(jié)卻漸漸浮現(xiàn)——紙頁翻動時沒有那種泛黃紙張?zhí)赜械纳成陈暎瑺T火搖曳卻不見光影在母親臉上流動，更奇怪的是，母親執(zhí)筆蘸墨時，硯臺里的墨色像是凝固的，毫無流動的光澤。那杯她慣常飲的清茶冒著熱氣，可飄出的卻是當(dāng)歸特有的甘苦香。

這一切就像是被刻意擺置的戲臺，各種細(xì)節(jié)都很精美，卻少了生活中最自然的痕跡。譬如母親寫字時總會不自覺地微蹊眉頭，又或是她翻書頁時會下意識用拇指將紙頁微微搓卷，再或是她聞藥材時輕輕屏息的習(xí)慣，這些最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都未能在鏡中重現(xiàn)。

一個記憶碎片突然閃現(xiàn)：母親說過，真實的場景里，聲音、光影、氣味，所有細(xì)節(jié)都該嚴(yán)絲合縫地契合。就像診脈時，寸關(guān)尺三道脈象必須連成一體才能研判；采藥時，一味藥的形、色、香、性缺一不可，否則就可能誤診誤人。而鏡中這一幕，雖然處處精美，卻像一幅失了生氣的工筆畫，少了歲月磨礪后的溫度。

這讓蓮曦想起小時候?qū)W認(rèn)藥時的情景。母親總愛設(shè)些考驗：“閉上眼睛，光憑香氣能認(rèn)出這是什么藥嗎？“她會將幾味相近的藥材展開，“來，仔細(xì)看這兩片藥葉的紋路，能找出區(qū)別嗎？“有時還會將泡好的藥湯放涼，“嘗嘗看，能從味道分辨出君臣佐使嗎？“現(xiàn)在想來，那些習(xí)以為常的考驗，都是在教她分辨真?zhèn)蔚姆椒ā?/p>

母親常說：“醫(yī)者辨藥，如同煉丹辨物，火候、脈絡(luò)、氣息，處處藏著玄機。唯有心細(xì)如絲，才能尋得真諦。“這些話猶在耳畔，一字字回響在心底。

梅螢靜靜地站在一旁，月光為她的身影鍍上一層淡淡的銀輝。她望向蓮曦的眼神深邃而溫暖，仿佛看見了什么，卻并不點破。

一面鏡子吸引了蓮曦的注意。那是一個雨天的場景，母親穿著雨衣，正在山間采藥。蓮曦記得這一幕，那是深秋時節(jié)，母親說山里有一味珍貴的藥材，非要在雨天采集。可鏡中的畫面卻讓她感到不安——母親的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為什么......“蓮曦正要伸手觸碰鏡面，一陣劇烈的晃動突然傳來。長廊開始扭曲，鏡子上的畫面變得模糊不清。一股強大的吸力從走廊盡頭傳來，要將她拉進(jìn)去。

“抓住我的手！“梅螢及時拉住了她，“記住，在這里，你的情緒會影響周圍的空間。越是惶恐不安，處境就會越危險。“

蓮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果然，隨著她的心緒平復(fù)，長廊也漸漸穩(wěn)定。但前方的景象已經(jīng)改變——走廊分成了兩條岔路。

“選擇權(quán)在你，“梅螢說，“左邊的路通向那些你想看到的記憶，右邊的路通往那些你一直在逃避的真相。“

蓮曦望著兩條岔路，心跳加快。左邊的長廊溫暖明亮，鏡子里映照的都是美好的畫面：母親教她認(rèn)藥、為她煎藥、陪她看書的溫馨時刻。而右邊的長廊昏暗陰冷，鏡子里的影像模糊不清，隱約能看到山間的霧氣和飄搖的樹影。

“我......“蓮曦遲疑了。蓮曦深吸了一口氣，腿微微顫抖，幾次想要邁向左邊的溫暖長廊，卻始終沒有挪動腳步。她心底里有兩個聲音在爭吵不休。一個聲音在說：“左邊是安全的，那些畫面是你熟悉的，是你懷念的。右邊是未知的，可能會讓你痛苦。“可另一道聲音卻低語：“真相也許就在右邊，而你真的甘心永遠(yuǎn)留在一片幻影中嗎？“

梅螢的聲音適時響起：“蓮曦，無論發(fā)生什么，記得，你是來尋找的，而不是來逃避的。”

蓮曦猛然從沉思中驚醒，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向了右邊的長廊。右邊的長廊幽深而寒冷，蓮曦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空中，腳下的地面輕得像一層霧氣。長廊兩側(cè)的鏡子依舊懸掛著，但畫面越發(fā)模糊，有些甚至干脆是空白的。

黑暗漸漸吞噬了她的身影，只有銅鏡反射的微光指引著方向。這些鏡子里的畫面越來越陌生：母親獨自行走在濃霧彌漫的深山中，背影單薄而倔強，她的腳步踉蹌，衣服上沾著暗紅的污跡，不知是血還是泥；她跪坐在油燈下，面前攤開著一本年久破舊的醫(yī)書，泛黃的紙頁上畫滿了奇異的符號，那些符號似乎在流動，而她的眼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芒；她站在懸崖邊緣，腳下碎石不斷滾落深淵，烏云壓頂，電閃雷鳴，她的目光死死盯著谷底某個漆黑的點，嘴里念念有詞；她佇立在一片亂墳崗前，手中攥著一把不知名的草藥，深秋的冷風(fēng)掀起她的衣擺，露出腳踝上觸目驚心的傷痕......每一幅畫面都充滿著不詳?shù)臍庀ⅲ赣H的形象與蓮曦記憶中那個溫柔的她判若兩人。這些鏡像像是揭開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展示著母親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又像是某種更深層的隱喻，暗示著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蓮曦抬手觸碰一面鏡子，冷意直透指尖，鏡面猛然亮起一陣刺目的白光。光芒散去，鏡中出現(xiàn)了一片漆黑的山林，母親的身影踉蹌地穿梭其中。雨點打在她身上，卻仿佛穿透了她的軀體。她的雙手緊緊抱著一個用布包裹的小女孩，蓮曦定睛一看，赫然是小時候的自己！“那是……我？”蓮曦心頭一震，她從未見過母親臉上這般絕望的神情，所以急切地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鏡中，母親忽然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過頭。那雙眼睛像是穿透時空般盯住了蓮曦，嘴唇輕啟，似乎在說什么，但沒有發(fā)出聲音。蓮曦忍不住靠近鏡面，屏息凝神，試圖讀懂母親的唇語。就在這一刻，鏡中的母親猛然抬起手，直指蓮曦，眼中是難以形容的復(fù)雜情緒——悲傷、愧疚，甚至帶著一絲警告。

“快走！“一個焦急的聲音在耳邊炸響，蓮曦猛然回頭，發(fā)現(xiàn)梅螢神色凝重地站在身后。就在她轉(zhuǎn)身的瞬間，身后鏡子的畫面開始劇烈震顫，發(fā)出刺耳的低鳴。長廊深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低沉而嘶啞的低語，像是許多人在同時說話，聲音越來越近，如同一股黑暗的潮水即將吞沒整個空間。

“不要回頭看。“梅螢的聲音冷靜而低沉，指尖泛起銀光，“有些記憶還不到看的時候。“

“可是母親好像要告訴我什么？“蓮曦忍不住又扭頭去看那面鏡子。這一次，鏡中的畫面更加清晰——母親的嘴唇在動，聲音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眼中的警告愈發(fā)強烈。她的手指指向某個方向，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爍。

“走！“梅螢一把拉住蓮曦的手臂。她手心傳來的溫度讓蓮曦清醒過來，意識到腳下的地面正在不斷塌陷，長廊也開始扭曲變形。

兩人飛快地向前奔跑，身后是此起彼伏的碎裂聲，那些鏡子正在一面面破碎。每一塊碎片中都映照著不同的畫面：深山、懸崖、風(fēng)雨、繩索......這些碎片在空中飛舞，如同利刃般朝她們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