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嗎？”

梅可欣正在電腦和手機上更新工作室的社交媒體頁面，微博，小紅書，抖音，微信公眾號，每一樣她都打理地井然有序。她點點頭。我們離盛大開幕還有三天，而每一天都越來越忙。

“是什么問題？”她問，轉身面向我。她靠在柜臺上，開始撥弄她的指甲。

“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沒關系，”我提醒道。“如果你不問，我怎么回答呢？”

她說得有道理。“你和于波會考慮捐款給慈善機構嗎？”

她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說道：“當然會啊，為什么這么問？”

我撇撇嘴：“我只是好奇。我最近只是在想，我可能想找一些靠譜的慈善機構，向他們捐款捐物。”

“什么樣的慈善機構？”她問道，“我們現在有錢了，所以捐給了好幾個不同的慈善機構，但我最喜歡的是去年我們參與的一個。他們在貧困山區建學校。僅去年我們就資助了三所新的學校。”

我就知道我喜歡她是有原因的。

“我顯然沒有那么多錢，但我也想做點什么。只是還不知道怎么開始。”

“我的陳總，麻煩你清醒一點。要不我們還是先把這個開業儀式搞定，然后你再考慮做慈善吧。一步一個腳印地來，行嗎？”她繞到柜臺后面，抓起了垃圾桶。我看著她把滿滿一袋垃圾提出來并打了個結。我不禁想，如果她什么事情都有別人做，為什么還要找一份需要她自己倒垃圾、弄臟手的工作？

“你為什么要來這里工作？”我突然好奇地問她。

她抬頭看著我，微笑著說：“因為我喜歡你。”但隨后我注意到，在她轉身去后面倒垃圾之前，笑意從她的眼中消失了。當她回來時，我依然好奇地看著她。我又問了一遍。

“可欣？你為什么要來這里工作？像你這樣的人，并不需要出來上班。”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在考慮是否要對我坦誠。她走回柜臺，靠在上面，腳踝交叉著。

“因為，”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說道，“我不能懷孕。我們試了兩年，但都沒有成功。我厭倦了整天待在家里哭，所以決定找點事情讓自己忙起來。”她站直身子，用手擦了擦牛仔褲。“而你，陳曦，就是那個可以讓我忙起來的人。”她轉身又開始認真地更新工作室的社交媒體，雖然我知道她心里已然破防。

微信消息的聲音響起，我打開微信。

顧：我大概三十分鐘后下班。能請你吃晚飯嗎？

我：不行。我媽媽今天晚上想帶我去一家新餐廳吃飯。

顧：我也想去。你們去哪兒？

我盯著他的微信消息看了一會兒。他想見我媽媽？我們才剛剛正式確立關系。我當然不介意他見我媽媽。她一定會喜歡他。但他從不想和戀愛沾邊，到可能同意試著開始，再到見家長，這一切都在五天之內發生？天哪，我這么有魅力嗎？

我：好吧，半小時后見。

我走出辦公室，徑直走到梅可欣面前，把手機舉到她臉前。“他想見我媽媽。”

“誰？”

“你哥。”

“我哥？”她看起來跟我一樣震驚。我點頭。“是的，你親哥。我要帶他見我媽媽。”

她搶過手機，看看消息。“哈，真是太奇怪了。”

她笑著說：“你知道我什么意思。這可是我哥啊，那位顧云舒同志，據我所知，他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女生的家長。”

當然，聽她這么說讓我很開心，但隨后我不禁想，他是不是在做這些他自己并不想做的事，只是為了取悅我？是不是因為他知道我想要一段正式的情侶關系，所以才這樣？

然后我就更開心了，因為這不正是戀愛的意義嗎？為了讓對方開心而犧牲自己的一些東西？

“你哥肯定很喜歡我，”我調侃道。我抬頭看著梅可欣，期待她笑出來，但她的臉上卻帶著一種嚴肅的表情。

她點點頭，說：“是的，我怕他確實喜歡。”她從柜臺下拿出包包，說：“我要走了。等會兒記得告訴我結果怎么樣，好嗎？”她繞過我，朝門外走去。我目送她離開，然后只是長時間地盯著門發愣。

她似乎對我和顧云舒的約會并不感到興奮，我內心閃過一絲不安。

……

二十分鐘后，我翻轉了“營業中”的牌子。再過幾天就要開業了。我鎖上門，走向我的車，但當我看到有人靠在車旁時，我停住了。過了一會兒，我才認出他來。他背對著我，正在打電話。

我本以為他會直接去約好的餐廳等我。

當我按下解鎖鍵時，車的喇叭響了一下，顧云舒轉過身來。看到我時，他笑了。“好的，我同意，”他對著電話說。他用一只手臂環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向他，在我頭頂輕輕一吻。“我們明天再談吧，”他說。“現在突然有件非常重要的事。”然后他掛斷電話，把手機放進口袋，隨即吻了我。這不是簡單的打招呼的吻，而是“我一直在想你”的吻。他用雙臂緊緊環繞著我，把我轉過身，讓我靠在車上，繼續吻我，直到我又開始感到頭暈。當他松開時，低頭欣賞地看著我。

“你知道你身上哪一部分最讓我著迷嗎？”他說著，伸手觸碰我的嘴唇，輕輕描繪著我的微笑。“這里，”他說。“你的嘴唇。你說話的每一個音節都像在跳舞，而你的嘴唇是這支舞里最動人的部分。”

我笑著吻了吻他的手指。打開車門。“我們要分開開車嗎？”

他幫我把車門完全打開，說：“我從公司打車來的，我們一起走。”

……

當我們到達時，我媽媽已經坐在桌旁了。她背對著門，而我走在前面領路。

我對這家餐廳印象深刻。我的目光被墻上溫暖的中性色調和餐廳中央的大樹吸引住了。看起來這棵樹仿佛是從地板上長出來的，好像整個餐廳的設計都是圍繞這棵樹展開的。顧云舒緊跟在我身后，他的手輕輕放在我的后背上。到達桌子旁時，我開始脫下夾克。“嘿，媽。”

她從手機上抬起頭，笑著說：“哎，小曦。”她把手機放進包里，朝餐廳揮了揮手。“這里不錯吧。看看這燈光，”她指著天花板說，“燈具看起來都很有格調，很有藝術氣息。”這時她注意到了顧云舒，他在我滑進長椅時耐心地站在我旁邊。我媽媽禮貌地對他微笑著說：“我們現在先來兩杯水，麻煩你。”

我的目光在顧云舒和我媽媽之間游移。“媽媽，他和我一起來的，他不是服務員。”

她再次疑惑地看著他。他只是微笑著伸出手。“阿姨好，我叫顧云舒。”

她握住他的手，目光在我們兩人之間來回移動。他放開她的手，滑進了長椅。最后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極力想要說點什么的時候看起來有些慌亂，“不好意思，我年紀大了，眼神和腦子都有點不太靈光了。”然后她又把注意力轉回我身上，揚起眉毛問：“小曦，他是你的朋友嗎？”

按道理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關于他的角色介紹。但是，真到那一下我居然完全懵住了。我該怎么介紹他呢？我的試用期對象？我不能說是男朋友，但也不能說是朋友。怎么辦。

顧云舒注意到我的猶豫和遲疑，他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安慰地握了一下。“我妹妹在陳曦那個攝影工作室上班，”他說。“你應該已經見過她的，她叫梅可欣”

我媽媽向前傾身，興奮地說：“哦！我想起來了。我仔細這么一看，你們兩個現在看起來還真的好像，”她說。“尤其是眼睛，還有嘴。”

他點點頭。“我們都像媽媽。”

我媽媽朝我微笑。“大家都說小曦長得像我。”

“我也覺得像你，”他回答。“尤其是嘴巴，一模一樣。都很好看。”在我努力抑制笑聲的時候，顧云舒在桌子底下捏了我一下膝蓋。“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去洗手間。”他靠近我，在我頭的一側親了一下，然后站了起來。“如果服務員來了，你們自己看著點就行。我沒有任何忌口。”

我媽媽的目光追隨著顧云舒走開，然后慢慢轉回我身邊。她指著我，又指向他的空座位。“為什么我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他？”

我微微一笑。“事情有點……其實并不是……”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向我媽媽解釋我們的情況。“他工作很忙，所以我們實際上沒花太多時間在一起。這其實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吃晚飯。”

我媽媽揚起眉毛。“真的嗎？”她靠在椅背上。“我看他可沒有像是這樣對待這頓晚餐。我的意思是——他對你顯得很親密。這可不是剛認識的人該有的行為。”

“我們并不是剛認識，”我說。“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到現在差不多快一年了。我們也一起作為朋友度過了一段時間，只是沒有約會。他工作太忙了。”

“他在哪工作？”

“江城第一人民醫院。”

我媽媽向前傾，眼睛幾乎要從眼眶里瞪出來。“什么！”她低聲說。“他是醫生？”

我點點頭，忍住笑。“神經外科醫生。”

“兩位女士，你們可以開始點餐了嗎？”一個服務員問。

“可以，”我說。“我們要三份……”

然后我突然驚訝地閉上了嘴。

我盯著服務員，服務員也回望著我。我的心在喉嚨里跳動，我整個人像突然被什么咒語封印住了一樣，已經想不起該怎么說話。

“小曦？”我媽媽說。她朝服務員揮了揮手。“我們等會再點。”

我搖搖頭，開始結結巴巴地說：“我……呃……”，”我媽媽打斷了我笨拙的話語。服務員稍微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輕輕地在紙上敲了敲鉛筆。

“好的。”他說完，轉身離開，但我看到他在推開通往廚房的門之前，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媽媽向前傾身，問道：“你剛才怎么回事？”

我指了指身后。“那個服務員，”我說，搖搖頭。“他看起來和……長的太像了。”

我正要說“周宇”，這時顧云舒走過來，重新坐回座位。

他在我們之間來回看。“我錯過了什么嗎？”

我艱難地吞咽，搖搖頭。那絕對不可能是周宇。但那雙眼睛——他的嘴。我知道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他，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的樣子。肯定是他。我知道是他，他也認出了我，因為我們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間……他看起來像見了鬼一樣。

“陳曦？”顧云舒說，握緊我的手。“你怎么了，你沒事吧？”

我點點頭，強迫自己微笑，然后清了清喉嚨。“嗯，我們剛在聊你，”我說，朝我媽媽看了一眼。“顧云舒這周參加了一場長達十八小時的手術。”

我媽媽饒有興趣地向前傾身。顧云舒開始給她講述手術的情況。服務員又來了，但這次是另一位服務員。他詢問我們是否可以開始點菜，然后告訴我們主廚的特別推薦。我們三個人點了菜，我盡力集中注意力，但我四處掃視餐廳，尋找那個曾經像自己的影子一樣熟悉的身影。我需要重新調整心態。幾分鐘后，我向顧云舒低聲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他站起身讓我出去，我的目光在每個服務員的臉上掃描，朝房間另一頭走去。我推開通往洗手間的走廊的門。剛一進到里面，我的背靠上了走廊的墻。我向前傾，長出一口氣。我決定花點時間來恢復鎮定，然后再回到外面。我把手放在額頭上，閉上眼睛。

我想了12年他發生了什么事。整整12年。

“陳曦？”

我抬頭吸了一口氣。他站在走廊盡頭，就像從過去走出來的幽靈。我的目光移到他的腳上，以確保他不是懸浮在空中。

他不是。他是真實的，就站在我面前。

我緊貼著墻，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周宇？”

我一說出他的名字，他立刻松了一口氣，朝前邁出三大步。我發現自己也做了同樣的事。我們在中間相遇，互相擁抱。“天哪，”他說，緊緊抱住我。

我點頭。“是啊，天哪。”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退后一步看著我。“你一點都沒變。”

我用手捂住嘴，仍然處于震驚中，打量著他。他的臉看起來沒什么變化，但他不再是我記憶中那瘦弱的少年了。“你的變化好大。”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笑了。“是啊，這么多年的軍旅生活確實會讓人變樣。”

我們都很震驚，所以接下來什么都沒說。我們只是繼續搖頭，不敢相信。他笑了，我也笑了。最后，他放開我的肩膀，雙臂交叉在胸前。“你來江城有什么事？”他問。

他說得很隨意，我很感激。也許他已經不記得多年前我們關于江城的談話了，這樣我就省去了很多尷尬。

“我住在這里，”我說，努力讓自己的回答聽起來和他的問題一樣隨意。“我在公園廣場開了一家攝影工作室。”

他微微一笑，好像對此一點都不驚訝。我瞥向門口，知道我應該回到外面去了。他注意到了，然后又退后了一步。他看著我，安靜得太久了。我們有太多話要說，但誰也不知道從哪里開始。他的眼中一瞬間失去了微笑，然后他朝門口示意。“你應該回去陪你的朋友，”他說。“我會去找你的。你說的是公園廣場，對吧？”

我點點頭。他也點頭。

這時，門打開了，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小孩走了進來。她從我們中間穿插而過，恍惚之間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被拉遠了。我朝門口走了一步，但他仍然站在原地。在我走出去之前，我轉身對他說：“見到你真好，周宇。”

他微微一笑，但眼中沒有暖意。“是啊，陳曦，見到你真好。”

......

晚餐期間我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但我覺得顧云舒和我媽媽并沒有注意到我的反常，因為她一直在對他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他應對得當，表現得很有魅力，尤其對我媽媽。

今晚意外遇到周宇讓我情緒波動很大，但到晚餐結束時，顧云舒又把這些情緒平復了下來。

我媽媽用餐巾紙擦了擦嘴，然后指著我。“這家餐廳，”她說。“太棒了。”

顧云舒點頭。“我同意。我下次必須得帶我妹妹來這里。她喜歡嘗試新餐廳。”

這里的東西確實很好吃，但我真心不希望這兩個人再來這里光顧。“還不錯，”我敷衍著說。

他買了單，然后堅持要送我媽媽去她的車旁。我已經能看出她今晚絕對會打電話給我來談論他，僅憑她臉上那種驕傲的神情。

她離開后，顧云舒陪我走到我的車前。“我叫了個網約車，這樣你就不用繞路送我回家了。我們大約還有……”他低頭看了看手機。“一分半鐘可以膩歪。”

我笑了。他先環抱著我，親吻我的脖子，然后是我的臉頰。“我本來想自告奮勇過去陪你，但明天上午我有個手術，所以我沒辦法整夜呆在你身邊陪你。”

我回吻他，心里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氣他不能來。“我幾天后有個盛大開業。我也應該早點睡覺。”

“你下一個休息日是什么時候？”他說。

“永遠沒有。那你呢？”

“永遠沒有。”

我搖搖頭。“這可不行，我們都忙的根本沒有時間在一起過二人世界。”

“這意味著我們的蜜月期會持續到我們八十歲，”他說。“我會在周五來參加你的開業儀式，然后我們四個一起出去慶祝。”這時一輛車停在我們旁邊，他抓住我的頭發吻我告別。“順便說一句，你媽媽很好。謝謝你讓我來和她一起共進晚餐。”

他退后，然后彎腰滑進車里。我看著他坐車離開停車場。

必須承認，我對這個男人有很好的感覺。

我微笑著轉向我的車，但看到他時，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倒吸了一口氣。

周宇正站在我的車后面。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我松了一口氣。“好吧，你確實嚇到我了。”我靠在車上，周宇仍然站在離我三米遠的地方。他望著街道。“剛才那個男人是你的男朋友嗎？”

“他是……”我的聲音猶豫不決。這一切都太奇怪了。我的胸口仍然緊繃，胃里翻騰，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剛才吻顧云舒留下的緊張感，還是因為周宇的存在。“他叫顧云舒。我們大約在一年前就認識了。”

我開始后悔說我們見過這么久。這讓人聽起來像顧云舒和我已經交往那么長時間，而我們甚至還沒有正式交往。“那你呢？結婚了嗎？有女朋友嗎？”

我不確定我是在延續他開始的話題，還是我真的好奇。

“實際上，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叫簡寧。我們在一起快一年了。”

心里一陣刺痛。像是得了心絞痛一樣。快一年了？我把手放在胸口，點點頭。“那很好。你看起來很幸福。”

他看起來幸福嗎？我不知道。

“是啊。嗯……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陳曦。”他轉身準備離開，但又轉過身來，雙手插在后口袋里。“我有一句心里話想對你說……我有點希望今天這一切能在一年前就發生。”

聽到他的話我不由得皺眉，努力不讓這些話影響到我。他轉身朝餐廳走去。

我笨拙地摸索著鑰匙，按下解鎖按鈕。我滑進車里，關上車門，緊握著方向盤。不知為何，一顆巨大的淚水滑落在我的臉頰上。那是一顆巨大、可憐、讓我感到“這是什么鬼”的淚水。我用手擦掉，按下啟動按鈕。

我沒想到見到他后會如此傷心。

但這很好。這是有原因的。我的心需要一個了結，這樣我才能把它交給顧云舒，但也許有些事情我必須親身經歷過才有可能真正放手。

這很好。

是的，我在哭。

但這會好起來的。這只是人性，愈合舊傷，為新的開始做準備。

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