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回到江城，就像我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一樣，一個人和一顆破碎的心。

昨晚睡覺前我試著修好我的手機，但沒用。它已經完全斷成了兩半。我定了個鬧鐘，早起準備去上班的路上買個新手機。

我的臉看起來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嚴重。當然，肯定沒辦法瞞過梅可欣，但我也不打算隱瞞。我把頭發分到一側，遮住了顧云舒為我眼角包扎的傷口。現在唯一能看見的痕跡是嘴唇上的傷口。

還有他在我脖子上留下的吻痕。

真是諷刺。

我拿起包，打開了前門。我突然停住了，因為我看到腳下有一坨不明狀物。

它動了。

好幾秒鐘后，我才意識到那坨東西原來是一個大活人。他居然在這里睡了一晚？

當顧云舒意識到我開了門后，立刻站了起來。他站在我面前，眼里充滿乞求，雙手輕輕捧著我的臉，嘴唇試圖貼上我的嘴。“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退后一步，掃視著他。他真的在這里睡了一夜？

我走出公寓，把門關上。他一路跟著我下樓，懇求我跟他說話。

我沒有跟他發生任何對話。

我徑直離開了。

......

一個小時后，我手里拿著一部新手機。我坐在手機店前的車里，打開了手機。當屏幕亮起時，我看到有十七條未讀信息，全都是梅可欣發來的。

看來顧云舒一整晚都沒有打電話給我，這也說得通，畢竟他知道我的手機已經壞了。

我剛準備點開一條消息，手機就響了。是梅可欣打來的。

“喂？”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說道：“陳曦！到底發生什么事了？急死我了，我告訴你你不能這樣對我，我還懷著孕呢！”

我發動了車子，把手機切換到藍牙模式，邊開車邊往店里趕。今天梅可欣不上班，她就剩幾天就要開始產假了。

“我沒事，”我告訴她。“你哥也沒事。我們只是吵了一架。不好意思，我沒有及時給你打電話，他把我的手機摔壞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問道：“他真的把你手機給摔壞了？你沒事吧？你現在在哪？”

“我沒事，正在去工作室的路上。”

“好，我也快到了。”

我正要讓她別過來，但她沒等我說完就掛了電話。

等我到達店里時，她已經在那里了。

我打開前門，準備應對她那些狂轟濫炸的問題。但我在看到他們兩個站在柜臺旁時停住了腳步。顧云舒靠在柜臺上，梅可欣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對他說著什么，我聽不見。

他們聽到門關上的聲音后一起轉頭看向我。

她繞過柜臺，走過來抱住我。她一邊撫摸我的背，一邊安慰我。她的眼里閃著淚水，她的反應讓我感到困惑。她顯然已經知道他哥對我做了什么，但如果真是這樣，她應該會責罵他，至少會大聲斥責。

她轉身看向他哥，他帶著歉意地看著我，眼神充滿哀求與渴望。就像他想擁抱我，但又害怕得不敢碰我。他確實應該害怕。

“你必須告訴她，”梅可欣對他說。

他立刻把頭埋進了手里。

“快點告訴她，”梅可欣的聲音變得更憤怒了。“她有權知道，她是你的女朋友。如果你不告訴她，我會說。”

顧云舒的肩膀向前聳起，頭完全貼在了柜臺上。不難看出梅可欣想讓他說的事，讓他難以啟齒，連看我都不敢。我感到一陣緊張，胃里翻江倒海，感覺痛到了靈魂深處。

梅可欣轉身面對我，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你一定要聽他說，”她懇求道。“我不奢求你原諒他，因為我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么。但求你了，作為我未來的嫂子和最好的朋友，給我哥一個機會跟你解釋。”

......

梅可欣說她會自己看店，直到有其他員工來接班。我仍然對顧云舒感到非常生氣，不想跟他同車。他說他會叫一輛網約車，然后去我的公寓找我。

在整個回家的路上，我都在苦苦思索，他到底有什么難言之隱或者什么隱晦的秘密，而顯然梅可欣已經知道或者說一直就知道。我的腦海中浮現了無數可能性。他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是不是有了別的喜歡的人了？是不是失業了？她看起來并不知道那晚在大理我們之間的具體細節，所以我不知道這怎么會跟那天的事情有關。

顧云舒終于在我回家十分鐘后走進了公寓。我坐在沙發上，緊張地扣著指甲。

我站起來，開始踱步，而他慢慢走到椅子前坐下，雙手交握在前面。

“你坐下聽我跟你說。”

他的語氣帶著懇求，仿佛他看不下去我如此焦慮。我回到沙發上坐下，但挪到靠椅子的扶手處，雙腿蜷起來，雙手捂住嘴巴。“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絕癥了？”

他的眼睛瞬間睜大，立刻搖頭說：“不，不，完全不是那樣。”

“那是什么事？”

我只希望他快點說出來。我的手開始顫抖。他看出我有多緊張，于是前傾身體，把我的手從臉上拉下來，握在他的手中。我的心里現分裂成了兩個小人，一個小人因為昨晚顧云舒對我做了那些事，不想讓他碰我，但另一個小人卻渴望著他的安慰。即將聽到的消息讓我感到一絲窒息。

“沒有人快死了。我也沒有對你不忠。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情不會傷害到你，好嗎？這一切都過去了。但是可欣覺得你有必要知道……而且我也覺得你應該知道。”

我點點頭，他松開了我的手。他開始在咖啡桌前踱步，好像在積攢勇氣組織自己的語言，這讓我更加緊張。

他又坐回椅子。“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晚嗎？”

我點頭。

“你記得我走上屋頂時有多生氣嗎？”

我再次點頭。他當時在猛踢那把露臺椅子。

“你還記得我告訴你的‘赤裸裸的真相’嗎？我那晚告訴你我為什么會這么生氣？”

我低下頭，回想起那晚和他告訴我的所有真相。他說婚姻讓他感到惡心。他只喜歡一夜情。他不想要孩子。他當晚因為沒有救好一名病人而生氣懊惱。

我開始點頭。“那個小男孩，”我說，“那是你那么生氣的原因，那個小男孩死了，你因此非常難過。”

他快速地呼出一口氣，像是松了一口氣。“對，這就是我生氣的原因。”他再次站起來，我能看到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用手掌捂住眼睛，努力壓抑住淚水。“當我告訴你那件事后，你還記得你對我說了什么嗎？”我覺得自己快要哭了。“記得。我說，我無法想象那會對那個小男孩的哥哥造成怎樣的人生陰影。那個意外用弩打死他弟弟的小男孩。”我的嘴唇開始顫抖。“然后你說，‘這會毀了他的一生。’”

我雖然為此陷入悲傷，但是還是不太明白他到底要說什么？

顧云舒走過來，跪在我面前。“陳曦，”他說，“我知道這會毀了他。我完全知道那個小男孩的感受……因為……我也經歷過跟他一樣的噩夢。這也是發生在我身上、可欣身上，還有我們的大哥身上的事……”在漫天云雨的震驚之中，我的淚水開始決堤。他緊緊抱住我的腰，把頭埋在我腿上。

他的整個身體開始顫抖，他把我抱得更緊。我在他的頭發上輕輕一吻，因為感覺他快要崩潰了。就像那天晚上在屋頂天臺一樣。盡管我還在生他的氣，但我仍然愛他，得知這件事讓我心痛不已。對于他，也對于可欣。我們安靜地坐了很久——他的頭靠在我的腿上，手臂環繞著我的腰，我的嘴唇貼在他的頭發上。

“發生那件事的時候，我們當時在車庫里，所以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聽到我們的尖叫聲。我就那樣呆呆地坐在那里，后來……”

他從我腿上站起來，背對著我站了一會兒。沉默了很久后，他坐回沙發上，身體前傾。“我當時在試著……”云舒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他低下頭，用手捂住臉，來回搖頭。“當時我以為只要把那個東西拔出來，我哥就會活過來。”

我猛地用手捂住嘴，發出一聲難以抑制的驚呼。

我不得不站起來，感覺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我想喘口氣。

但這根本沒有用。

我還是喘不過氣來。

云舒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向他。我們緊緊抱在一起，過了一分鐘，他說：“我從沒想過告訴你這些是為了為我的行為找借口。”他退后一點，堅定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必須相信這一點。可欣想讓我告訴你這一切，因為自從那件事發生后，有些事情我無法控制。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地情緒，甚至嚴重的時候會直接失去意識。從我六歲起就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療。但這不是我傷害你的借口，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改變自己。”

他擦掉我的眼淚，把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天在樓梯間你追上我的時候，我根本沒有一點想要傷害你的意思。我當時只是很生氣，也很難過。有時候當我感受到過多的情緒時，我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就會開始崩潰。我不記得推你滾下樓梯的那個瞬間了，但我知道我確實是我推的你。我當時所有的想法就是想離你遠點。我當時只是想讓你從我身邊消失。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們在樓梯附近，也沒有意識到我的肢體力量比你強很多。那一刻我就像鬼壓床一樣，我的頭腦，我的心智，根本控制不了我的身體行動。”

他把嘴靠近我的耳朵，聲音顫抖著說：“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應該是那個保護你免受怪物傷害的人。而不應該成為那個怪物。”他緊緊抱住我，渾身開始顫抖。我這輩子從未感受到一個人身上散發出如此強烈的痛苦。

我崩潰了，內心不斷積聚的迷茫和無助徹底撕裂了我。我已經完全喪失了對此做出任何反應的機制。

但即使他剛剛告訴了我這一切，我仍然在努力與自己的內心作斗爭。我曾發誓不會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我曾對他和自己發誓，如果他再傷害我一次，我就會離開。

我從他懷里抽身，無法直視他的眼睛。我朝臥室走去，想找個地方喘口氣。我關上浴室的門，緊緊抓住水槽，但我連站都站不住，最后滑到地上，淚如雨下。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一生中都知道，如果一個男人像我父親對待我母親那樣對待我，我該做什么。很簡單，我會毫無猶豫地轉身離開，絕不會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在我身上。

而現在，我并沒有離開。我身上布滿了淤青和傷口，這些都是那個本應該愛我的人造成的，是我最親密的人親手造成的。

即便如此，我還是在努力為發生的事情找理由。

這是個意外。他以為我在欺騙他。他覺得自己遭受了背叛，他很生氣，而我那時不應該阻止他離開。

我雙手捂住臉，哭得更加厲害，因為想到那個男人小時候經歷的一切，我為他感到的痛苦比為自己感到的還多。這并沒有讓我覺得自己無私或堅強，反而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憐，很軟弱。我本該恨他，我本該成為我母親從未足夠堅強成為的那種女人。

人們常說，家暴，只有0次和無數次的區別。而現在在我身上已經發生兩次，足足兩次。

如果說我的行為是我母親的翻版，那這意味著顧云舒的行為是我父親的翻版。但他并不是。我不應該將我們與他們進行比較。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個體，處在完全不同的境遇中。我父親從來沒有為他的憤怒找借口，也從未馬上道歉。他們對待我們的態度是有區別的。

云舒剛才向我完全敞開心扉，他可能在此之前從未向其他任何人以這樣的方式揭開自己的傷疤。他正在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為了我。

是的，他昨晚失控了。但他現在還在我身邊，他在努力讓我理解他的過去，以及他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人類并不完美，我不能讓我曾見證過的唯一一例婚姻影響到我自己的婚姻觀。我擦了擦眼淚，努力振作起來。當我看著鏡子時，我并沒有看到我母親。我只看到了我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個深愛著一個男孩的女孩，渴望能夠幫助他。我知道云舒和我足夠堅強，一定可以克服這個難關。我們的愛足以讓我們渡過未來的一切難關。

我走出浴室，回到客廳。云舒站起來，面朝我，臉上滿是恐懼。他害怕我不會再原諒他，而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原諒了他。

我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雙手，決定展現自己最真誠的心意與他交談，希望他可以感受到并從此洗心革面徹底改變自己。

“還記得你咱倆第一次相遇的那晚在屋頂對我說的話嗎？你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純粹的壞人。我們都是有時會做壞事的人。’”他點頭，緊握著我的手。

“你不是壞人，云舒。這一點我很確定。你還是可以保護我。當你生氣時，就走開。我也會走開。我們可以暫時離開這個環境，直到你冷靜下來，然后我們可以選擇合適的時機再坐下來好好談論溝通，好嗎？你不是怪物，你只是個普通人。作為普通人，有時候我們做不到獨自承受所有的痛苦，我們需要出口，甚至有時我們必須與愛我們的人分享痛苦，這樣我們才不會因獨自承受所有的重量而崩潰。但我無法幫助你，除非你主動向我尋求幫助。我相信只要我們充分信任對方，遇到問題積極與對方溝通疏解，就一定會一起度過這個難關。”

他呼出一口氣，像是釋放了自我受傷以來一直憋在心里的每一口氣。他緊緊地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頭發里。“幫我，陳曦，”他輕聲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將我緊緊摟在懷里，我在心底深處知道自己這么做的是對的。他身上有比壞更多的好，而我會竭盡所能說服他，直到他自己也能看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