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可欣跌坐在我和寶寶旁邊的沙發上。“我好想你，陳曦，”她說。“我在考慮每周回來工作一兩天。”

我笑了，稍微對她的想法感到驚訝。“我就住在樓下，隨時都能見面。你怎么可能想我呢？”

她撅起嘴，把腿蜷縮在身下。“好吧，我并不是想你。我想念工作。有時候我就是想離開那個家。”

自從她生下寶寶已經六周了，所以我相信她可以回來工作。但老實說，我沒想到她在有了寶寶之后還想回來上班。我彎下身，親吻寶寶的鼻子。“你會把你的寶貝女兒帶來嗎？”

可欣搖搖頭。“不行，我工作時太忙了，沒辦法好好照看她，我讓我們家老于在家看孩子。”

我笑了。這就是我每周幾天過來可欣家的原因，因為這是我唯一能讓我開心地笑的地方。自從顧云舒去英國已經六周了，沒有人知道我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也沒有。每個人，包括我母親，都相信他只是去劍橋的研究所，并且我們之間的感情穩如磐石，沒有任何問題。

我也還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懷孕的事。還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自從懷孕以來，每天晚上或者周圍變得特別安靜的時候，我的耳邊就會想起留聲機女歌手唱曲的聲音，就是那種上個世紀上海百樂門女歌手唱歌的聲音，但是這聲音斷斷續續，音色麻木蒼涼，感覺沒有一絲生氣。我去醫院檢查過，醫生說可能是孕期心理壓力太大導致的，因此我也沒有太在意。

我低頭看著可欣的女兒，她朝我微笑。我對她做鬼臉，讓她笑得更開心。有很多次我想告訴可欣我懷孕的事，但每次話到嘴邊就是說出口。

“我哥不在你還好嗎？”可欣問。“你準備好讓他回家了嗎？”

我點點頭，但沒有說話。每當她提起他哥時，我總是想辦法試圖回避這個話題。

可欣靠在沙發上，問：“他還喜歡劍橋嗎？”

“喜歡，”我說，朝懷里的寶寶吐吐舌頭。她笑了。

“我聽說劍橋市區的地鐵系統非常復雜，不知道我哥能不能適應？”她笑著說。

“嗯，”我告訴她。“他很快就適應了。”

可欣一下坐直身子。“老于！”

于波走進客廳，可欣把寶寶從我手里接過來，把她遞給于波，說：“你去給寶寶換一下尿布！”

可欣抓住我的手，迅速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我尖叫了一聲。

“我們要去哪兒？”

她不回答我，直接走向她的臥室，然后在我們都進了門后砰地關上。她來回踱步幾次，然后停下來面對我。

“陳曦，你最好告訴我現在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震驚地退后。她在說什么？

我的手立刻放在肚子上，因為我想她可能注意到了，但她并沒有看我的肚子。她向前邁了一步，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口。“英國劍橋，根本就沒有地鐵！”

“什么？”我疑惑道。

“那是我編的！”她說。“我早就注意到你不對勁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陳曦。我每周都和我哥聊天，他不再是之前的他了，他已經改變很多了，我相信他還會為你做更多更加徹底的改變。但是現在我想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慢慢把手抬到嘴邊，不知道該告訴她什么。該告訴她多少。我直到此刻才意識到，無法和她談論這些事情讓我有多痛苦。但是我也有一絲欣慰，欣慰的是，她原來這么了解我，居然能在悄無聲息之間這么快就覺察出我的不對勁。

我走到她的床邊，坐下。“可欣，”我低聲說。“坐下。”

我知道這會讓她和我一樣感到痛苦。她走到床邊，坐在我旁邊，把我的手拉到她的手里。

“我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起。”

她握緊我的手，但沒有說話。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里，我告訴她一切。我告訴她關于爭吵的事。我告訴她關于周宇來接我的事。我告訴她關于醫院的事。我告訴她關于懷孕的事。

我告訴她，過去六周來，我每晚都哭著入睡，因為我從未感到如此孤獨和害怕。

當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后，我們都哭了。

她沉默了很久，努力消化我告訴她的一切。最后她抬起頭，緊握著我的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姐妹。”

她的話讓我愣了一下，但當我反應過來時，我開始抽泣。

她也開始抽泣。她緊緊摟住我，我們為彼此對顧云舒的愛而哭泣。我們哭著說我們現在有多討厭他。

在接下來的3個月的時間里，我幾乎每天都住在可欣家里。因為我不想一個人住，因為我發現耳邊那蒼涼的留聲機女聲越來越頻繁，聲音也越來越大，我幾乎整夜整夜的失眠。

有一天，我從工作室忙完回來，手里提著很多寶寶的尿不濕和衣服，興致勃勃地開門走進可欣的家里。當我看到那個男人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時，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顧云舒正坐在客廳沙發的最中央，手里抱著寶寶，與可欣于波一起談笑風生。陽光透過落地窗鋪灑到他明媚而英俊的臉上，在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么心底泛起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當他的目光與我的目光交錯時，他迅速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張開雙臂將我擁入懷中。

他回來了，那個男人回來了！

之后我便自然而然地和他重新開始了全新的同居生活。我不知道是因為劍橋的原因，還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成為準爸爸的原因，我發現他徹底變了，那種沁入骨髓的溫柔體貼，讓我一開始真的有點不適應。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情緒變得非常穩定。有好幾次，我無緣無故對他大發脾氣，又摔東西，又打他踢他撓他，他都一直保持耐心，保持微笑，而且完全沒有刻意壓制自己脾氣的跡象，彷佛他一直就這樣，從來沒有改變過。

有一次，他在廚房里做砂鍋菜，因為沉迷于手機回消息，導致砂鍋又跟上次一樣燒糊了，他趕緊本能地直接用手去拿滾燙的砂鍋，結果悲劇再次重演，砂鍋碎了一地。

“你的手沒事吧？你可真不長記性，哈哈。”我一邊摸著肚子，一邊吃著香蕉說道。

“沒事，有點燙傷而已，你別動我來清理現場。”他立馬起身用冷水沖洗燙傷的手，一邊笑著自嘲，一邊去拿掃帚。

他真的變了，不僅是性情方面，工作方面感覺也比以前更忙碌了，在家里打電話的頻次越來越多，時間也越來越長。而且，也許是孕期荷爾蒙作祟，我總感覺他每次接打電話總是有意無意地躲避著我。我好幾次問他，他都笑著跟我解釋，說是怕工作上的事怕影響我心情。

好吧。

還有最讓我疑惑和不滿的是，我有好幾次都跟他暗示甚至直接明示，我們應該在孩子出生之前去領結婚證，他都找各種理由搪塞，含糊其辭。我清楚地知道，他一直以來，從我第一次遇見他開始，他都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對真正婚姻生活的萬般抗拒或者說不屑。但是，現在我們共同經歷了這么多事情，并且有了愛情的結晶，我覺得他應該已經能夠接受和我開始建立屬于我們的正式家庭。然而，現實總是讓人失望地那么錯愕，剩下的只有聲嘶力竭的沉默和嘆息。

然而，現實里真正讓人失望透頂的情感往往來自那赤裸裸，血淋淋的真相。

請永遠不要低估一個女人的直覺，尤其是一個正在孕期中地女人的直覺。又是3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和可欣一起商場轉轉，看看有沒有什么嬰幼兒用品可以采購。在一家嬰幼兒用品店，我們倆正仔細地聽著導購員耐心地講解商品的時候，我無意間瞥了一眼門口，驚訝的發現一個長得很像顧云舒的男人從店門口經過，旁邊一個身材高挑，一看就很有文藝氣息的白人女孩正親密的摟著他的臂膀，兩人有說有笑。我腦袋一陣眩暈，趕緊蹲下來，可欣發現不對趕緊蹲到我身邊問我怎么了，我無力地指了指那個方向，她看到后一臉震驚的呆在原地。我起身想去上前確認，可欣卻一把拉住我，眼神復雜，我不明白，但是又瞬間明白，她想袒護他親哥哥！那天，我們回去的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有耳邊斷斷續續的留聲機女歌手麻木的吟唱。

又過了2個月，下個月就是我的預產期了。我現在只想著調整心態，順利生下寶寶，之后再去跟顧云舒對質之前商場發生的事，也許是我看錯了，那個人只是和顧云舒長得像而已。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準備給我任何喘息的機會。

一天傍晚，我在經過一家婚紗店的時候，一時間被櫥窗里美麗的婚紗所吸引，便站在櫥窗前開始駐足欣賞。突然，透過兩件美麗婚紗縫隙，我看到顧云舒和那個白人女孩正在店員的介紹下饒有興致地挑選婚紗。他們臉上的表情溫柔陽光，充滿愛意，而我則像一座無人駐足觀賞的石刻雕像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這次我之所以如此確定，那個男人就是顧云舒，是因為在他抬手溫柔地輕撫那個女孩的頭發時我清楚地看到他手上前不久砂鍋燙出的那些突兀的水泡。

這次沒有天旋地轉，只是無盡的黑暗。

當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發現我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病房里，可欣和于波分別坐在我的病床兩側，顧云舒則遠遠地坐在一處角落里，雙手抱頭，把臉深深地埋進自己的雙臂里，像是在懺悔，又像是在深思。我一看到他便起身想要離開，可欣和于波一把輕輕按住我。

“陳曦，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來說太難接受，但至少現在請一定耐心聽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好跟你解釋清楚。”

“你倆早就知道你哥出軌的事了，是嗎？。”我冷冷地看著可欣，說道。

“請相信我，我知道現在對你來說很難做到，但事情不是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可欣哀求道。

“你說吧。”我重新坐回病床上。

“自從我哥去英國進修，我每周都會和他視頻通話，你是知道的。但是，從他去那里的第二個月開始，我就和他失去了聯系。直到2個禮拜后，有人找到我，當面告訴了我他的消息。”可欣幽幽地說道，情緒里感受不到任何波動。

“什么消息？”

“顧云舒，我的哥哥，已經死了……就是在英國的第二個月，有一次外出，他看到有人溺水便跳進河里救人，最后那個人被他救上來了，但是他自己卻永遠沉到了河底。”可欣說著眼里已經噙滿淚水，兩行熱淚隨即滑過臉頰，落在了她顫抖的褲腿上。

……

“可是，你們跟我一樣能看到吧？此時此刻坐在這個房間角落里那個人就是你哥顧云舒啊？！他明明還活生生地在那里不是嗎？！！”我手指用力指著那個方向，內心已經徹底陷入慌亂和悲傷。

可欣和于波一臉詫異地看著我。

難道，這幾月以來跟我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顧云舒從來沒有回來過，他的靈魂已經永遠地留在了那個遙遠的國度。

我震驚地看著坐在角落里地那個男人，他依然雙手抱頭，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恍惚間他的身影開始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