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誠早朝過后,因著午后還要給司陵女授課,便在中樞省的辦事房候著,這是昨晚他的父親、右相公孫智臨時派的差事。按說此等事務(wù)無需公孫誠親自出馬,但公孫智認為今次不同往昔,謀逆案后,司陵邑如此溫順的將人送進宮中,實在不像一個上古遺族、江湖名門的風(fēng)骨。此舉,是為了試試司陵女此行的真心有幾分。
令公孫誠沒有想到的是,他還沒見到司陵女,就有人因著這份差事有意結(jié)交。就在剛剛,有個小太監(jiān)過來送了份手札,上面詳細記述了早上劉尚宮教習(xí)的內(nèi)容和各位司陵女的表現(xiàn)。那小太監(jiān)名喚何執(zhí),送了信就走了,沒透露半點背后之人的信息。
何執(zhí)的出現(xiàn),說明有人既能在皇宮里監(jiān)視到司陵女的一舉一動,也能在朝野上知悉朝臣的行動去向,還能把兩者悄無聲息的進行溝通,有這般手段之人,在這王城中,恐怕只有皇室中人了,難道是太子想要拉攏一直沒有站隊的公孫家而小作試探?
鄔嵐和左丘鋅回到聽雨閣,宮女已經(jīng)將飯食擺放停當(dāng),兩人各自挑了位置坐下,就悶頭開始用膳。
左丘鋅吃的歡快,絲毫不顧及形象,抬手就把一盤醬鴨直接拖到自己面前,又把一盤蝦仁全部倒進了自己的碗里。鄔嵐看著他這番動作,也不計較,由著他叫囂,自己只挑了些青菜和雞蛋吃,只是不知道這丫頭悶頭較什么勁。
左丘鋅快速吃完飯,飽腹感并沒有沖淡對明日書畫考教的焦慮,怏怏的回房間午睡。鄔嵐沒有午睡的習(xí)慣,她走到琴房,再次彈起那首:魂銷處。
伴著琴聲響起,隔壁曉風(fēng)格里,竟有人跟著曲調(diào)合唱,先是只一人,后面慢慢又多了幾人,細細聽,歌詞正是司陵邑里不知何人所填的詞“魂銷處”
莫道前塵盡,
且問魂銷處,
既舍人間色,
敢叫遺恨無?
………
左丘鋅剛躺在床上,就聽見這曲調(diào)幽怨、歌聲跌宕,不知不覺也被詞中不甘和惆悵感染,一時思緒萬千,想起母親、想起空山居、想起司陵族這些女子的余生,忍不住輕輕嘆氣,睡意全無。
公孫誠走進潛芳華的時候,司陵女們已經(jīng)在鞠華亭里候著了。與皇后華服金冠、前簇后擁不同,公孫誠只由一個小太監(jiān)引著,慢悠悠的走進來,顯得隨性許多。
小太監(jiān)把人帶到,也不做停留,從哪來回哪去了。
公孫誠立在早上劉尚宮安置的講臺處,看著端坐的司陵女史,先是躬身淺淺的施了一禮,隨后拉過蒲團坐下來,才緩緩開口:
“各位女史,安好!在下公孫誠,奉命特來此講學(xué)。”他笑的隨和,說的風(fēng)輕云淡,絲毫沒有朝堂上的颯颯官威,倒像是個兄長,在與自家妹妹閑話。
見他這般,一眾司陵女也都收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氣,微笑著頷首回禮。
鄔周舒謙和的開口:“能得尚書大人親自講學(xué),是我等之幸。”
公孫誠一聽,果然,司陵邑這些年雖然封陵,卻不是真的不問世事。難怪老爹要他親自過來。
“女史嚴重了,在下不曾當(dāng)過夫子,也自知胸?zé)o大才,只敢說與各位女史互通有無。”公孫誠放低姿態(tài)道。
鄔周舒:“尚書大人過謙了,公孫家三代翰林,博學(xué)淵源、家風(fēng)清正,我等誠心敬佩。”
公孫誠朝鄔周舒頷首,順帶多打量了一番:“過譽了!”
“各位女史既能入得王城,想來都是司陵邑同輩眾人的佼佼者,才學(xué)技藝當(dāng)無出其右,在下才疏學(xué)淺,且這差事來得突然,著實未及準備。故而今日暫不講學(xué),我們先互相認識一番可好?”公孫誠說的客氣,意思也不過就是我沒準備,今天就是來打個招呼。
聞言,司陵女們互相看了一眼,自是明白了尚書大人今天是來摸魚的。摸得還這般的坦誠,倒是有幾分意趣。
“不知尚書大人欲如何?”鄔周舒笑著問。
公孫誠也不客氣,開口道:“我與諸位女史今日頭一回見,想來各位對我及公孫家已然知悉,但在下卻是連諸位的名諱都叫不出。不如這樣,勞煩各位女史自我介紹一番,也免得在下日后不知如何稱呼,失了禮數(shù)”
鄔周舒:“大人想知道什么?”
公孫誠:“如果可以,不妨說說名諱、出處、所長等等,也可說說自己的喜好,此番入宮可有什么志向,如果不入宮,想過什么樣的生活。最后可說說這王城里,有沒有你們好奇的物什,日后有機會,在下若是能取得,也可帶與各位瞧瞧。”
眾女史面面相覷。
左丘鋅:這尚書大人是不是有點過于敷衍了,你就算不像劉尚宮那樣一日一考較,好歹也該講點干貨吧,怎的上來就聊天呢。但,小爺喜歡聊天。
“尚書大人的講學(xué)方式倒是別致。那就由我拋磚引玉吧,大人若有什么格外想知道的,直接問便是。”鄔瑜然和鄔周舒對視一眼,緩緩起身,微笑著說。
公孫誠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姑娘請。”
鄔瑜然回禮,正欲開口,忽然聽外面太監(jiān)通傳:閑王殿下駕到。
聞言,眾人連忙起身迎候。
公孫誠料想閑王應(yīng)該是為著司陵女入宮所遇諸案來的。沒想到會這般的勤勉,原以為憑閑王那病弱的樣子,只會差人問問便是了,竟親自過來了。
左丘鋅心里又開始忐忑,閑王不就是三皇子,若說其他皇子認不得他,三皇子卻未必。當(dāng)年秋獵,他可是丟了個大麻煩給他這位病弱的三哥。
眾司陵女也有些好奇,閑王怎會這個時候過來,按說各皇子這個時候都是要避嫌的,否則都有與司陵邑攀附之嫌。畢竟廢太子的案子還擺在那里,人都還沒有抓回來呢。
閑王在多順的引領(lǐng)下,還是那副一步三愰的樣子,顫巍巍、晃悠悠的從荷花池方向轉(zhuǎn)過來。遠遠看過去,整個人高挑消瘦,還真是弱不禁風(fēng)。
眾人在亭中靜候了許久,閑王才終于晃到亭中,不急開口先是一陣的輕咳。他一手拿帕子捂著口鼻,一手扶住多順的手,很是吃力的樣子。
公孫誠連忙讓出位置給他,并上前扶著他坐下。
閑王也沒有力氣客套,徑自坐下后,輕輕擺了擺手,公孫誠回身示意其他人也都坐下。
多順機敏的上前,替閑王說出來此的目的:“尚書大人、諸位女史,閑王奉命追查各位入宮路上所遇諸案的原委和真兇,因此今日特來問詢,還望大人和女史們?nèi)ε浜稀!?/p>
眾人頷首,乖乖坐著等閑王問話。閑王好似氣不夠用似的,緩了又緩,才虛弱的開口:“公孫大人是在講學(xué)?”
公孫誠俯首:“尚未開始,正準備請諸位女史與下官介紹一二。”
閑王點頭,表示明白。而后掃了一眼在坐的眾人,扯了扯嘴角,給了個似有若無、一點也不親戚的笑。又道:“是本王來早了,擾了公孫大人的講學(xué)。”
公孫誠連忙拱手:“下官不敢當(dāng)!”
閑王擺擺手:“既如此,你們繼續(xù)。本王也想聽聽,順便緩口氣。”又轉(zhuǎn)身對多順道:“你且去忙吧。我等下和公孫大人一道出宮。”
多順擔(dān)憂的看了看閑王,又征詢公孫誠的意見,公孫誠懂事的說:“公公放心吧,我定會把王爺安然送回府。”
多順又恭敬的關(guān)切了幾句,才轉(zhuǎn)身離去。心知,閑王這是不愿他過多參與,自己也樂得能置身事外。
見多順走了,閑王一只手撐在桌案上,一只手握著帕子,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公孫誠繼續(xù)。
公孫誠知道這位閑王雖然病弱,卻不似看上去那么無能,相反,很可能是如今王城里最清明的人,這副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的姿態(tài),不過是身為皇子的保護色。他面朝鄔瑜然道:“這位女史,不知是否還愿意拋磚引玉?”
鄔瑜然也不好推辭,總不能當(dāng)著閑王的面說,她又不想說了。于是起身道:“自是愿意的。”說罷又朝閑王欠身施禮,閑王頷首。她才繼續(xù):“小女名喚鄔瑜然,來自王陵,自幼受長輩教導(dǎo),八藝皆全,尤善書畫。因為不曾出過司陵邑,所以對人間四季、天下風(fēng)光只有耳聞,未曾得見。若有機會,自是想縱馬放歌,踏遍山河,執(zhí)手中筆、繪出江山萬里。聽聞王城內(nèi)匯集了來自四海的各色物什,不知道有沒有江南的彩繪顏料,若大人方便,小女想拖大人代購些許。”
公孫誠點頭:“瑜然姑娘好志趣,萬里江山踏歌行,亦是我等求而不得的灑脫。至于這江南彩繪,本官倒是知曉,這幾日得閑,就去尋些帶來。”
鄔瑜然:“謝大人。”道過謝,正準備坐下。
閑王開口問:“被替換而失蹤的鄔溪源也是王陵的人,瑜然姑娘可曾見過。”
鄔瑜然:“見過的。”
閑王:“那可否煩勞羽然姑娘明日畫張鄔溪源的畫像給本王,以便尋人。”
鄔瑜然頷首:“能為王爺分憂,是小女的榮幸。”
閑王淡笑:“不叫姑娘白畫,我府上還有一套江南閔行的全彩,明日我便著人送來給姑娘。”
鄔瑜然聞言,驚喜萬分,趕忙道謝。
閑王點頭,又對公孫誠說:“公孫大人繼續(xù)吧。”
有了鄔瑜然開頭,其他司陵女也便陸續(xù)起身自我介紹,鄔周舒在鄔霜雪和鄔江璐之后第四個起身,她朝閑王和公孫智行李后,緩緩開口道:
“小女來自帝陵,名喚鄔周舒,父親是現(xiàn)任司陵邑族長。熟讀歷朝正史,對傳說逸致也略有收集。此番入宮既是為了承兩族契約,也是奉父名,力求洗清我族于廢太子謀逆一案中的嫌疑,得皇上恩赦,解除對司陵邑的封禁。小女平生無甚愛好,只對星象云圖略有所長。”
公孫誠尷尬的點點頭,關(guān)于廢太子謀逆一案,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涉案的夏侯氏和廢太子均已定罪伏誅,唯獨司陵族涉案之人,因涉及皇家秘辛,沒有公開宣判,不知結(jié)果如何。如當(dāng)著三皇子的面提起,顯然是不想避諱。
“鄔周舒?”閑王懶懶的撐在桌子上,尋思了一會兒問:“令尊可是前朝太子?”
公孫誠猛地一驚,瞪大了眼睛看著鄔周舒。
鄔周舒坦然:“王爺睿智,家父原名周天,欣元元年入的司陵邑。”
想不到當(dāng)年尚且年幼的前朝太子,30年后竟然成了司陵邑的族長,還把自己的女兒送進宮來,這是向大良朝廷表明自己坦蕩忠心么。公孫誠又一次細細打量了一番鄔周舒。果然相較于其他司陵女,鄔周舒更顯出幾分王者氣度。
閑王對此倒沒有顯出什么意外的,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后好似熟稔的問道:“周公安好?”
鄔周舒也被這問話的語氣弄得有些詫異,回道:“家父已過不惑之年,雖蒙族人推舉,擔(dān)了一族之長的職責(zé),可相較統(tǒng)理族內(nèi)瑣事,更喜機巧術(shù)數(shù)。幸得四陵七司的掌事人得力,各司其職,反倒一身清閑,康健平和。”這言外之一就是我們安于現(xiàn)狀,不會給大良找麻煩。但是身子骨也硬朗,耗得起。
閑王欣慰的笑笑:“如此甚好!倒是難為周公,竟也舍得把你送進宮來。這份真情,本王定會傳達給陛下,也望你所求之事,能早日實現(xiàn)。”說著他又咳嗽了幾聲:“只可惜本王這身子不如周公,擔(dān)不得事兒,雖有心,卻無力。”這一句有心無力所指就很多了。
鄔周舒深深看了一眼閑王,覺得這人似乎并不如傳聞中所說那般無能,短短幾句話,就猜的到她的身世,又拎得清是非,不悲不喜、不疾不徐的樣子,倒有幾分運籌帷幄的豐彩。
公孫誠想到自己剛來的時候,都是鄔周舒在與他對答,倒也就不奇怪了。果然有少族長的風(fēng)范。欣賞之余也多了幾分警惕。
“周舒姑娘請坐,哪位姑娘繼續(xù)?”說著他掃視了一下還沒有自我介紹的其他人。
閑王也隨著他的問話,探尋的看過來。
左丘鋅和鄔嵐兩個人此刻倒是默契的都垂眸低頭,一言不發(fā)。左丘鋅是怕被認出來,鄔嵐是怕掩不住眼里的情緒。閑王淡淡的瞟了他們二人一眼,目光停在左丘鋅身上。正欲開口,耳畔便響起一道懶洋洋的聲音
“小女鄔樂琳,妃陵織錦司人。”她說的很慢。“不如瑜然姐姐精通八藝,小女只女紅尚可示人。我喜靜,對聲音敏感。有一事需叫王爺知道,小女與鄔溪源一路同車、同室,幾乎形影不離,自覺無甚可疑之處,著實不知何時被人偷梁換柱了。”
閑王望著她,耐心的聽她幾乎是一字一頓的把話說完。臉上浮現(xiàn)些許笑意。公孫誠心說,您二位要是對話,估計一天也說不了幾個來回。
閑王:“謝樂琳姑娘告知,待瑜然姑娘的畫像出來,還需要你幫忙辨認。”
鄔樂琳坐下,閑王又把目光拉回到左丘鋅身上,問道:“不知這位姑娘如何稱呼?”
其他人也紛紛看向左丘鋅的方向。
左丘鋅低著頭不說話,以為在問鄔嵐。鄔嵐也不說話,心說反正不可能是我。
公孫誠見狀,只好走到左丘鋅身旁提醒。左丘鋅見躲不過了,磨磨蹭蹭的站起來,仍然微低著頭,說道:“小女鄔悠悠,是政陵造物司人,不如姐姐們博學(xué)、聰慧,女兒家的東西學(xué)的不好,只有騎射狩獵尚可。一路和鄔溪源無甚交流,幫不上王爺?shù)拿Α!?/p>
公孫誠在旁看著,覺得很有意思,這么多司陵女,就這個身上有點不同的氣質(zhì),其他人都是舉止有度。唯獨這個鄔悠悠看似有模有樣,但總有不協(xié)調(diào)的地方。如今又說不善女兒家的事,倒是也難怪了,感情是沒當(dāng)女兒教。
閑王望著左丘鋅,笑意漸濃,問了和鄔嵐一樣的問題:“政陵為何只有你一人?”
左丘鋅一愣,心說這很關(guān)鍵么,你們怎么都問:“政陵本就男兒多,女兒少,聰慧的不如我漂亮,比我漂亮的不如我乖巧,便只選了我一人出來。”
公孫誠在一旁聽笑了,心說這理由是你自己編的吧,。閑王也笑。
鄔周舒和其他司陵女恨不得捂臉裝作不認識,都在心里埋怨政陵的陵長不靠譜。
閑王:“那你自己為什么進宮?”
左丘鋅心說這我不能告訴你,然后繼續(xù)胡說:“我自己是不愿意的,但我爹是司長,不好意思強求別人家的女兒,就只好犧牲我了。我本來想逃……”跑字還沒出口。就被打斷了。
“王爺見諒,悠悠年歲小,不懂事。”鄔周舒起身告罪。
左丘鋅一聽,趕忙收了聲。
閑王笑著揮揮手,意味深長的說:“年歲雖小,勇氣可嘉。”然后目光偏向鄔嵐道:“只是宮中不比司陵邑,言行還需謹慎些。”
鄔嵐抬眼看了看閑王,又悄悄低下頭。她知道那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若不是自己執(zhí)意要探尋當(dāng)年的真相,也便不會勞閑王謀局多年。當(dāng)日她負氣離開王府,到了妃陵才知道,嘴上不準她查的人,實際上為她安排好了一切。如今一句言行需謹慎,多少憂心、多少叮嚀,再不能一一道破了。
之后鄔雨嫣怯生生的起身,接著做自我介紹。
鄔雨嫣說完,閑王沒有開口,好似忽然累了。靜默了許久,忽然對公孫誠說:“本王乏了,公孫大人可否送本王出宮?”
公孫誠看了眼時辰,也差不多了,便和眾人道了別,又說了明日繼續(xù),便扶著閑王走了。
司陵女也個字散去,鄔周舒臨走,不忘走到左丘鋅面前,嚴詞警告她以后莫要胡言亂語,注意行止,左丘鋅縮著脖子乖順的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