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這個瘋瘋癲癲的老婦人,閑王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他望向左丘渙,左丘渙伸手想給婦人診脈,手剛剛伸出去,婦人就抱著頭,蹲在地上開始瘋狂的尖叫。左丘渙被這尖叫震得收住了手,鄒著眉頭朝閑王搖搖頭。
閑王無奈,只得望向鐘離浩。鐘離浩不語,他身邊跟著的小姑娘卻乖巧的低下頭,小心的撫著婦人的頭發,輕柔的說:
“婆婆別怕,他是大夫,讓他瞧瞧好不好?瞧瞧就不會頭痛了,還能睡的香香。”
婦人在這輕柔的撫摸下,漸漸安靜下來。她帶著警惕,小心翼翼的望向小丫頭,小丫頭朝她誠懇的用力點頭,然后伸手牽著婦人的手站起來,慢慢走到左丘渙身邊的椅子坐下。又引著她把一條手臂放在桌子上。
左丘渙見狀也緩慢靠近,抬手搭在婦人的手腕上,靜息診脈。
見婦人安靜下來接受診治,閑王和鐘離浩悄悄踱步出了屋子,來到不大的小院子里。這院子雖小,但也已經算得上停仙郡里比較闊綽的了,至少一排三間的平房是磚石的,參差不起的竹制院墻也是封閉的,一扇木門還有門頭,此刻也能緊實的關牢。院子中還有一口井,一顆杏樹,算是私有財產。
看得出長公主在對待這位長兄的時候,謹慎小心的藏著,不舍得他們受苦。
五年前,鐘離浩和鐘離曉潛入皇家獵場,企圖行刺當今皇上,結果遇上四皇子謀反,在混亂中險被當做亂黨一同抓了,幸得長公主發現及時,在閑王的周旋之下,才把兩個人救出來,自此以后兩人便一度銷聲匿跡了。
閑王來到樹下,挑了個四肢健全的凳子坐下,鐘離浩也跟著坐在了旁邊,兩人不是第一次見了,雖然每次見面都少不了橫眉冷對的敵意,也慢慢學會了敵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相處模式,敵對中帶著恭敬的疏離。
閑王坐定,才慢慢開口問:“聽小姑姑說,你們懷疑她是司陵邑的人?”
鐘離浩是長公主一母同胞的孿生哥哥,真要論起來,閑王還應該叫他一聲小叔叔,但是鐘離浩不愿意承讓自己的皇室血脈,所以只允人叫他鐘離先生。自然他對閑王也沒有半點長輩的愛護之情。要不是長公主對這個閑王多有依仗,要不是五年前他不慎被此人救過一回,閑王此刻還在他的刺殺名錄里。他冷淡的看了閑王一眼說:
“我們經過平徽境內的時候,她穿著一身被燒焦的衣服躲在我的馬車里,要不是小梓見她可憐,我們本不想招惹此等是非。”
閑王淡笑,沒有戳破他這假惺惺的冷漠無情,岔開話題:“鐘離先生好福氣,一雙兒女如今竟也可以一同行走江湖了。怎么不見恒兒。”
鐘離浩有一雙孿生兒女,一直由其妻養在偏遠的邊境之地,這還是第一次見他帶在身邊。
說起來,鐘離氏種姓強悍,鐘離浩和長公主也是一對孿生兄妹。再往上,據說先皇后鐘離夢遠和當年的幻龍圣子亦是雙生子。唯一例外的就是長公主,只生了公孫瑤一個女兒。想至此,閑王忽然覺得,有必要回去查查,萬一長公主也學她娘一樣,偷偷送走了一個世子呢。
鐘離浩的妻子,縱是斂風門消息靈通,也只模糊的知道,她與隱世的弘文館有些關系,可能是外門弟子之后。
弘文館倒也有些年頭沒有在江湖中顯露了,與其他門派不同,弘文館不善武學,所會拳腳,僅夠強身健體。門中弟子以詩書百家為主修,善縱橫捭闔、權謀治事之術。門人雖然多喜游四海,但游學時,打的不是師門的稱號,所以一般也不會被人發覺。弟子分哪門弟子、館學弟子和外門弟子,內門弟子是弘文館內門人親授的入門弟子,平日里負責開設學館、書齋,參與門中事務;館學弟子是在弘文館開設的書齋、學館內,掛了名、交了束脩的弟子,卻不是弘文館門人;外門弟子則是弘文館內長老游學期間偶遇良才,便點播一二的弟子。凡經點播的,均可在仕途上有所精進。弘文館雖是雙隱門之一,相對于空山居隱于山野,弘文館則是隱于市井。如果說空山居人丁單薄,弘文館則要算得上桃李天下了,雖內門弟子寥寥,但館學弟子和外門弟子則因著館長和親傳弟子們的腳步遍及四海,書館、書齋也各處都是,既收獲了錢銀,又收獲了桃李天下,上至朝野、下至州府,都有弘文館滲透。只是可能當事人自己也未必清楚,自己其實是師從當世鴻儒之家——弘文館。有傳:“天下仕,出弘文”的說法。
鐘離浩對于閑王知道自己一雙兒女的事,一點也不驚訝,坦然道:
“恒兒去街上置辦些餐食,等會兒就回來了?!?/p>
閑王了然,又問:“伯母近來可好?鐘離先生打算在此停留多久?”
鐘麗曉此番沒有同來,不知道是隱于暗處,還是另行其事,亦或是年歲已高,不利于江湖行走了。
鐘離浩上下掃了閑王一遍,才不客氣道:“我與閑王似乎沒有親厚到閑話家常的地步?!?/p>
閑王見自己的刻意親近被擋了回來,也不惱,只低頭咳嗽了一陣。鐘離浩就靜靜的看著他咳嗽,一副你怎么還沒病死的樣子,昭然臉上。閑王心知這人是鐵了心要與他這個皇室血脈劃清界限了,索性也不再做無謂的掙扎,把話題拉回到老婦人身上。
“不知鐘離先生,緣何判定這婦人和司陵邑有關。”
“那閑王可知司陵一族的族徽?”鐘離浩不答反問。
閑王恍然,是了,司陵一族并非血脈相傳,從古至今,歷經朝代變遷,他們不斷吸納外部人員,已經很難從血統上區分。為了標記族人,入族之人都會用特殊的顏料刺上族徽,女子在耳后,男子在手腕。雖然刺青的紋路可以模仿,顏料卻是獨有的,況且江湖中沒幾人真的敢偽造司陵族的族徽,否則很有可能被當成陪葬,不知哪天全族就被活埋了。有意混入司陵族的,沒有個雄厚的背景和驚天的動機,還真是沒這個膽識和必要。所以皇室以驗毒的方式提防司陵女的隊伍混入外人,才會顯得格外的居心叵測。
“你是說此女有司陵邑的族徽?”閑王確認道。
鐘離浩點頭:“她耳后有刺青,雖被刻意刮花、清洗過,還是可以看出一二?!?/p>
閑王略帶不解的問:“鐘離先生如何認得司陵邑的族徽?“
鐘離浩斜了閑王一眼,不耐煩道:“三年前,我尋訪族人下落,去過一次司陵邑,雖未入墓,也在司陵邑的邊界上,有幸見過一位有同樣刺青的司陵邑長老?!?/p>
閑王一聽,有些急了:“你去司陵邑找人?你可說了自己的身份?”這司陵邑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去的么?況且他一個有一半皇族血脈的幻龍族遺孤,萬一被司陵邑發現,難保不會節外生枝。畢竟不管是幻龍族還是司陵邑,如今看來都在皇室的警戒名單里。
鐘離浩又斜了他一眼,儼然在說,你當我傻么的意思。
鐘離浩:“我只說我是幻龍族遺孤,母親與幻龍族失聯多年,想要尋找族人認祖歸宗而已?!?/p>
閑王放心的點點頭,馬上又問:“你所見的司陵邑長老是哪位?”
鐘離浩感覺這閑王總是跑題,但考慮到皇族與司陵邑的關系,還是耐著性子說:“是政陵的趙恭城?!?/p>
閑王:“………”,這不是巧了么,那個鄔悠悠正是趙恭城的女兒,看來這個趙恭城不簡單啊,三年前,司陵邑已經封墓,趙恭城還敢堂而皇之的見幻龍族后人,如今司陵女入宮,唯獨鄔悠悠有多一份的解藥,且陰差陽錯的逃脫了入宮的命運。這家人要么是命好,要么就是深藏不漏。
見閑王抿唇不語,鐘離浩追問:“閑王認識此人?”
閑王:“并不相識,只是最近司陵女入宮,正有一女乃是趙恭城的嫡女,名為鄔悠悠?!?/p>
鐘離浩顯然對入了宮的司陵女沒有興趣,回到剛剛的話題:“這婦人被我們救下之后,一直瘋瘋癲癲的,經常莫名其妙的就尖叫,夜里還囈語。我本想把她送去司陵邑,再找趙恭城換些有用的信息。后來從她的風言風語中聽出些端倪,她應當是五年前因謝安卿謀反被捕的司陵女之一。不知道她后來經歷了什么,流落到了平徽境內。由她當時的形態看來,曾遭人刑訊,又經歷了大火,以至于遍體鱗傷、精神失常?!?/p>
“遭人刑訊?經歷大火?流落平徽?”閑王斟酌著這些訊息,心里隱隱升起不祥的預感。就在兩天前,斂風門人報信,湖州出現了瘟疫,地方官員圍城燒尸,秘而不宣。而湖州和平徽接壤,這未免過于巧合了。
“她囈語里都說了什么?”
鐘離浩:“多是些辯解的話,反復強調司陵邑沒有反?!?/p>
閑王點頭,不知道是表示知道了,還是認同瘋女人的說法。
鐘離浩頓了頓,直視著閑王,又道:“她還說——她不知道“平海陣”和“拓荒圖”在哪?!?/p>
“平海陣,拓荒圖?”閑王霍然起身,震驚的望著鐘離浩,“可是傳說中的平海陣、拓荒圖?”而后又注意到瘋女人說的是“她不知道在哪“,這說明有人逼問過她,有人再找平海鎮和拓荒圖。
“平海陣“和”拓荒圖“都是傳說中的秘寶,藏于司陵邑中,千百年來無人得見。據古籍記載“平海陣“是大禹治水所用的術法,可引洪流入海而不傷人間寸土,可化汪洋為沃野而不費一石?!蓖鼗膱D“則是后稽治旱所用的術法,開良田、降百谷。兩者疊加,有開疆拓土、富國強民之效。
這些傳說神乎其神,超乎常理,閑王是不信的。在他看來,這兩者所述,或許是禹湯治水和農耕之道,被后人神化了,從而激發了貪心之人的欲念,才會給司陵邑招來殺身之禍。司陵邑也是奇怪,真若有用,公之于眾又如何呢?
見閑王先是訝異,而后又略有忐忑,不似裝出來的,鐘離浩隱約松了口氣。才道:“我以為這不過是傳說之物,沒想到竟還真的有。”
閑王:“我也只在古籍中見過些許記載,如今看,或許真有其物?!?/p>
鐘離浩不屑的笑笑:“自己沒有治世之能,就寄托于鬼神之說,荒唐!”
閑王尷尬的點頭:“鐘離先生所言有理。”
鐘離浩對閑王的附和一點也不領情,冷哼一聲說:“依這婦人的年歲,若是曾經在謝千江身邊呆過,或許會知道些我族下落,所以我試著問過幾次,但每次我提起幻龍族,她都閉口不言。只有一次,阿梓和她說起自己是幻龍族后裔,婦人非??隙ǖ膿u頭說不可能,她說幻龍族出海了,回不來了,說阿梓決不可能是幻龍族人。待我還想再問的時候,她就又閉口不言了。所以我想,她或許知道些什么,至于為什么會說回不來了,恐怕……“
正在這時,吱嘎一聲悶響,左丘渙自房中走了出來,身后是雙手捧著藥方的鐘離梓。鐘離浩緩下話頭,望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