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鋅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在一處山谷里,一側是已經秋色蔓延的叢林,一側則是擠擠挨挨的營帳,數百名手持長刀,胯下戰馬的軍士將幾座奢華的大營帳團團圍住,包圍圈里正是他剛剛相認的父皇,而自己的娘親手持長劍站在父皇身側,他們身后是皇室宗親。而他自己則躲在包圍圈外,三皇子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觀察著情勢的變化,依照三皇子的叮囑,不敢發出聲音。
透過包圍圈的縫隙,隱約可以看見有個身著青衫的女子手持一把短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正和為首的將領交涉什么。忽然間,人群中傳出了尖叫聲和一陣混亂的砍殺聲,待一切歸于平靜,他便看見那個青衫女子身首異處倒在了血泊里,在她身側還有一具尸體,正式剛剛那個為首的將士。而自己母親也已經渾身是血,一柄長劍垂在身側,血水順著劍槽不停的流下來。包圍圈內橫七豎八的躺了不知多少尸體,原來的圍攻人員,變成了囚徒,被不知何處殺出來的另一伙軍士制伏。
他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正想跑去母親身邊問問清楚,便被三皇子一把按在地上,繼續在草洼里躲著。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陣聲嘶力竭的哭喊,四皇子謝安卿撲向那個青衫女子,抱著血染的尸身哀嚎不已。左丘鋅此刻才記起,那個女人竟然是景妃夏侯泠,而那個死去的將士正式護國將軍,景妃的堂兄夏侯淵。
他在那悲痛欲絕的呼喊中,吐的天昏地暗,等他好不容易在母親的帳子里平靜下來的時候,新的屠殺和圍捕已經接近尾聲。整個營地里充斥著血腥的味道和恐慌的氣息,隔著營帳都能夠嗅到。那還是他第一次看見死人,看見人死在自己面前,看見如此多的人以各種不甘和怨恨的姿態死去。這讓他又一次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被送上了回空山居的馬車。護送他回空山居的是舅媽和師姐。他甚至都沒有機會清醒著和母親道別,甚至不知道那一場混亂之后,母親是否安好。關于那接連不斷的屠殺和圍獵的結局都是后來舅舅左丘渙告訴他的,還有一些是他從林侯和舅舅的談話中推測出來的。那個和他在營帳里嬉鬧的少年,自己那病弱的三哥,還有突然間目睹生母身首異處的四皇子不知道都怎么樣了。他掛念很多人,而這很多人中唯獨不包括自己陌生的父親。
關于這個人的記憶只剩下他看向璟妃尸體時淡淡的憐憫和明顯的厭惡,那是一種令人生寒,生厭的眼神。每每想到那表情,左丘鋅就有一種作嘔的感覺,胃里不自覺的抽痛。
此刻他又一次感到幾乎忘卻的抽痛,心底冰冷。唯有手上傳來絲絲縷縷的溫暖,像極了被母親牽著的感覺,他猛然睜開眼睛;
“娘!”伴隨著一聲呼喊,左丘鋅猛地坐起身,撞入眼簾的不是璃妃,而是左丘壑那張一臉嘲弄的臉。
左丘鋅擰著眉,眨了眨眼,嫌棄的抽回自己的手,在被子上蹭了又蹭。迅速的回籠意識,審視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正在一處陌生的房間里,房內陳設簡單古樸,像極了空山居的風格。半敞的窗臺上一縷晨曦落下,暖融融的,舒適柔和。房內除了左丘壑并無其他人。看來自己詐死成功,現已出了皇宮,在安全之處。瞧這時辰,應該是宮宴后次日的清晨。
前夜左丘壑拿著幾塊糕點匆匆找到他,說明緣由之后,他開始還有些猶豫,擔心給司陵女帶去不必要的麻煩,擔心被發現之后牽連母妃和閑王,還擔心左丘壑這個不靠譜的表兄,趁機惡搞他。但時間緊迫,機會難得,不渾水摸魚的偷渡,確實對不起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于是掙扎了片刻之后,他便趁人不注意,偷偷吃下了糕點。
就目前的狀況看,似乎一切順利,除了那放了假死藥的糕點味道怪的出奇之外,沒有什么異常。
左丘壑看著左丘鋅在被子上擦手,嘴角擒著一抹壞笑,默不出聲,直到左丘鋅看起來回神了,他才慢吞吞的說;
“我在假死藥里加了一點穿腸散,幫你清清這些日子的油膩,順便醒醒神。”
左丘鋅........,我就知道這表兄不是親生的,是要命的。此刻肚子里果然翻江倒海的抽痛感傳來,來不及和左丘壑計較,他掀開被子就往外沖,邊沖邊喊;
“茅廁在哪里?”
左丘壑慢吞吞的起身,走到門口對已經沖出去的背影從容不迫的說:
“左轉,再右轉,走到底.........”
來不及辨別真偽,左丘鋅已經下意識的按照指示一路穿堂過廊不見了。
左丘嶺和鄔悠悠從隔壁房間走出來,望著轉瞬消失的背影,同情的搖搖頭。
“還不去告訴你師傅和王爺。在哪杵著當門神啊!”左丘壑頤指氣使的指使兩個人去跑腿。
自己則心滿意足的又走回房間,得意洋洋的把剛剛鄒果兒送來給左丘鋅暖胃的紅豆羹,一勺一勺的吃了個干干凈凈。
等左丘鋅終于找到茅廁,解決完,再兩腿酸軟的返回來的時候,房間里已經或坐或站的擠滿了人。
首先是以左丘渙為首的空山居一行人和亂入的鄔悠悠,之后是以閑王為首的公孫守,武管事等人,最后還有林侯也安安靜靜的坐在人群中,饒有興趣的看著他。
左丘鋅一只腳已經邁進了房間,一只腳還在外面,莫名的覺得進去之后下場堪憂,于是急中生智,立刻躬身捂著肚子假裝又要跑廁所的樣子。結果前腿還沒收回來,忽然一只手自身后推了他一下,他便一個趔趄沖到了左丘渙的面前。
抬頭看見左丘渙陰沉的臉,左丘鋅輕車熟路的順勢就跪下了,表情也瞬間調整好了,萬分誠懇懊悔的說;
“舅舅,我錯了!”
“七皇子嚴重了!我等山間野人可經不起您這一拜,您還是快點起來吧。”左丘渙陰陽怪氣的說。
閑王:........,看來陰陽怪氣是空山居的傳承。只是看左丘鋅這熟練勁,怕是平時也沒少闖禍。
“舅舅!我真錯了,您要怎么罰我,我都認。”左丘鋅繼續誠懇道歉。
“我可不敢!”左丘渙依然冷著臉。
“舅舅!我錯了,真錯了。我去避塵谷面壁,去給師娘采藥,我愿意做三個月,半年,不,一年的廚子,給您洗一年的衣服。”
“那我呢?”左丘壑在一旁起哄。
“給你試三次藥!”左丘鋅看看左丘壑,咬牙切齒的說。
左丘壑滿意的點點頭,走到左丘渙身邊,假惺惺的小聲說:“爹,閑王還在呢,給師弟留點面子,我們不是還有正事兒要辦么。”
左丘渙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左丘鋅,又自以為小聲的說:“一年的苦力就夠了?我還想把月錢也扣下來呢。”
左丘壑:“爹,你是不是想多了,空山居哪有那種東西。”
閑王:........
林若虛:.........
鄔悠悠小聲問左丘嶺:“你真的沒有月錢么?那還怎么給我買燒雞吃。”
左丘嶺:“山雞我可以自己抓,然后讓小師兄給我們燒就行了。”
左丘鋅:……,你們這些人,都不要面子的么?早知道就回潛芳華把這些日子攢的銀子都帶上再走了。
“咳咳,”許是終于覺得丟人了,左丘渙輕咳了幾聲說:“行了,記得你剛剛說的,犯了錯就是要付出代價的。起來吧,再怎么說你也是大良的皇子,以后不要動不動就跪,讓人笑話。”
武管事:您這只是讓人笑話這么簡單么?讓一個皇子跪拜,這可是要殺頭的。
閑王樂得看空山居一干人等你來我往的逗趣,淡笑著把左丘鋅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發現自己這個自小長在山野的七弟,骨子里就帶著那么一股跳脫和野性,就是跪地認錯的時候,眼里也掩不住的狡黠。而空山居眾人的相處方式,有尊卑,卻又不慎嚴格,有規矩,又稀松隨性。小心機里透著寵溺,大是非里又藏了執著。
左丘鋅起身后,先是給閑王和林若虛行了禮,才乖覺的站到了左丘渙的身邊。還偷偷用手肘撞了撞左丘嶺,把他往自己身前拉,企圖讓他擋在自己前面。
無奈鄔悠悠揪著左丘嶺的袖子不松手,左丘鋅拽了幾次,沒成功,偷偷瞪了鄔悠悠好幾眼,鄔悠悠都假裝沒看見。左丘嶺也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不肯再當擋箭牌。
閑王看夠了左丘鋅的各種小動作,終于開口說:“七弟這一手男扮女裝的功夫當真了的,不論是當年還是現在,我們都沒有發現,要不是璃妃道破,我還以為自己有一個妹妹流落在外。”
左丘鋅尷尬的笑笑,心理卻得意的很,心說別說你,就是鄔嵐天天和他住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對,也沒有發現。
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是假死,會不會因為他傷心,現在聽雨閣就剩她一個人了,會不會覺得孤單。那日還受了傷,估計一時半會也好不了。他走得匆忙,都沒好好解釋一下,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你走什么神,問你話呢!”左丘壑在一旁猛地踩了他一腳,才把他喚回來。
“什么?”左丘鋅沒聽見誰問了什么?
“問你身體還有沒有什么不適應。怎么吃藥吃傻了?”左丘壑不耐煩的說。
“肚子疼,心悸,別的沒什么。”左丘鋅誠實回答。
“怎么會肚子疼?掌門不是說沒有任何副作用?”閑王關切的問。
左丘鋅正欲告狀,便被左丘壑給打斷了。
“那個,我順便讓他幫我試了試新制的穿腸散。沒什么大礙,多跑幾次茅廁就好了。”左丘壑解釋道。
空山居以外的眾人:…………好家伙,給皇子投毒,這真的沒事么。
閑王不免有些同情自己這個流落在外的七弟了,看來空山居的日子也沒想象中那么閑云野鶴的美好。也不知道這不打招呼就直接試毒的做法,是偶發事件還是慣常了,不過看空山居一眾人員的反應,當是后者了。能活這么大,還真是不容易。
江湖人都只知道空山居醫道傳世,卻往往忽略了,空山居也是個專業制毒的門派,畢竟要制作解毒藥物,必定要先有毒藥才行。除了搜羅江湖上各類奇毒外,空山居自己也研制了不少罕見的毒藥,甚至曾有人懷疑,如今江湖上流傳的尋常毒藥,七成都是出自空山居之手。
閑王不知道的是,空山居兩代制毒的高手,一個就站在這廳堂之內,正是毒舌的左丘壑,而另一個就是左丘渙傳書召喚的師弟阮瑕,馬上閑王的別院就要變成毒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