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聲沒出生之前,閆笑是閆家里最小的孩子,那時候她還不叫這名字。
馬筱想讓她用心去感受這世界,做一個有情感、有思想的人,故而取名為閆心。
可是后來也是馬筱讓她改的,她說,有時候情感太重未必是好的,若是能喜笑顏開,平安喜樂,自是再好不過。
對于這件事,閆笑并不在意,只不過是名字罷了,馬筱開心就好。
只是有時候想想,閆心這個名字,自她離開那個村莊,便跟著一塊消失了,可有的情感卻是不能忘卻的。
因為她忘不了,也不想忘。
秋已過大半,即將迎來寒冬臘月,可今年的初雪似乎等不急了,毫無征兆的降落,天氣初肅。
大地一片銀裝素裹,氣溫驟然變冷,樹上葉子黃了、落了,北方迎來第一場雪,這場雪來得太早、又太遲了!
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大人們躲在家里圍著火爐取暖,小孩子們卻不怕冷,不聽阻勸,三兩結伴到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后面的人踩著前面人留下的腳印,你一腳、我一腳的玩的不亦樂乎。
呼呼——
起風了,那種蕭瑟寂靜的感覺,使眼前的女人緊了緊衣袖,可旁邊的女孩并不覺得冷,反而有些興奮。
還是那個熟悉的感覺??!好久沒有看到北方的大雪了,女人閉著眼,拼命的吮吸空氣,仿佛只有這樣,她才感覺真真實實。
三個小時前。
飛機上,穿著黑色披風衣,身材瘦削卻顯得干練十足的馬筱,正不緊不慢的收拾飯后的殘局,而旁邊約莫十二三歲的女孩正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水靈靈的眼睛直往外看,小腦袋卻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間,馬筱朝身邊的女孩伸出手,遲疑片刻,最終輕輕落到女孩的腦袋上,細細地說:“還有兩三個小時,飛機就要落地,記住我給你說的話。”
馬筱自覺不妥,喉嚨滾動一下,頓了頓,繼續補充:“你不該跟你嘉南哥吵架。”
女孩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緩緩轉過身來,沖著馬筱說道:“這次我們要待多久?”
女人沒有理會女孩的話,嘴角張了又張,只一瞬,又恢復如初,只見她往后一靠,雙眼合攏,女孩見狀也不再說話。
出了機場,正值午后,北方的陽光不似南方那么毒辣,又正值冬季,溫暖的照在人身上,感覺異常舒服。
兩人就近找了一家西式餐廳,簡單吃了頓飯,期間馬筱一直不停地打電話,女孩默默低頭吃著,不吵也不鬧,她知道媽媽工作很忙,能陪著她主動回一趟爺爺家已經很不容易,況且,這可是她近年來第一次主動回來。
出了餐廳,馬筱幫女孩整理一下圍巾和帽子,緊了緊外套,看向四周,隨后戴上墨鏡,扭頭耐心對女孩說:“見了你爺爺,記得叫人,還有那一大家子——認不認識打聲招呼就算。”說完又補充一句:“你爺爺病重,在最后一段時間里,盡量讓他快快樂樂、沒有遺憾的度過,懂不?”
女孩嗯了一聲,隨后女人攔住一輛出租車,朝著司機師傅說:“您這能進村吧?”
師傅看著車窗外的路面,左右有些為難。
馬筱沖著車窗口加了一句說:“多少錢都行,走哪算哪,我都給您一樣的價格,這樣您看行吧?”師傅一聽,滿臉笑容,立即讓她們上了車。
女孩看著外面,雪停了,路面的雪都化了。
市里的人總是閑不住的,四五人圍坐一團下象棋;街道上夫妻兩人一同身穿運動服,于空曠之地,你一句我一句的打羽毛球;遠處一對兒情侶,手挽著手,出來遛狗,由于太久沒出來,那狗似要掙脫,使得狗主人硬拉扯著才不至于跑了。
閆笑并不覺新奇,現在的她,不知未來如何,也不知當下如何,她還小,今年過了生日,她就滿十一歲了。
八歲她離家,跟著馬筱生活,前不久,馬筱與她搬進何家,從此與何家一道生活,她不熟,也覺得不滿,可她只是個小孩子,她什么也做不了,卻忍不住要多想。
在她的印象里,爺爺瘦弱卻頑強,一身硬骨頭,誰也打不倒,任它風吹雨打,任它疾病纏身,總能扛過去。
閆有知對孫子孫女很好,有時候他從地里回來,上到螞蚱、青蟲、下到紅薯、甜甘,總能帶一些驚喜回來,每回嚇的閆笑哇哇哭,時間久了,膽子也就大了。
馬筱說,他是個沉默迂腐的人,不僅如此,還固執,偏心,軟硬不吃,封建思想,是村里出了名的寵老大。
但在閆笑心里,除了馬筱外,爺爺很重要,奶奶也很重要,哥哥也很重要——
可自己的生日,只有爺爺給她過,奶奶郝秀英是不記得的,馬筱記得,但她總沒有時間,所以記得她生日并給她過的人,只有爺爺閆有知。
她喜歡聽爺爺講故事、喜歡看爺爺放風箏。
想到這,她突地拽著馬筱的衣角,眼神透著哀求:“為什么爺爺會生???他身體一向很好的?!?/p>
女人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頭,說:“你已經問了很多遍了。”
馬筱不理會她,說到底,她心里是不情愿的,但畢竟閆向還在老家,閆笑也是他的孫女,看在閆向的面子上,她也是要回的,她并不是怕街上鄰里之間的閑話,只是心里的那個聲音,莫名其妙的在她耳邊回響。
一路上十分顛簸,路上積雪已化,有些小土路不好走,有些路壓變形亦不容易過,總之司機開的十分艱辛。
從市里到閆村開車需要兩個小時左右,車里馬筱沒有再說話,只是一味地看著窗外。
一草一木漸漸變得熟悉,從嫁人生子到離婚再婚,也不過短短幾年,馬筱覺得沒什么可惜的,只是青春不再,終成過客。
現在的她,正是拼的年紀,想到這,女人眉頭漸漸舒展。
到了村口,司機看著泥濘的車道,向她們搖搖頭,嘆氣道:“路上實在太濕,里邊進不去,我只能送你們到這了!”
下車后,馬筱從包里拿出幾張紅票,遞給司機,司機見狀,忙笑道:“用不了這么多,都超了!”嘴上這么說,手卻誠實的很,一把將錢揣進兜里,開火走了。
馬筱看著村口的石壁,上面赫然刻著“閆莊村”三字,老家離村口還有一段距離,眼下這情景,只能徒步前行了。
馬筱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牽閆笑的手,盡量找干的地方走。
走了一段,閆笑突然說道:“這路可真不好走,邊上的雪化得化,臟的臟,不能堆白白的雪人了!”
走到泥濘處,馬筱讓她踩著自己的腳印走,只聽她說:“老家的雪應該沒來得及鏟,你到時候可以堆個雪人,然后拍個照,給你二哥發過去?!?/p>
女孩抿了抿嘴,不理會媽媽的話,大跨步繼續向前走。
村里有人認出女人,但仿佛不確定似的,遠遠看著,站在一塊七嘴八舌的討論著。
女人加緊步伐,很快,兩人到老家門口,時已將近傍晚,冬風凌冽,夜幕降臨。
馬筱冷笑了一聲,才過幾年,老房子便翻新重蓋,閆莊還真是迫不及待。
老家再也不是以前的老房子了,自己也不再是當初的自己了。
房內設置和馬筱走時還是一樣,但稍有些改變,院落比原先寬敞一倍,墻也增高半米,以前的鐵門換成朱漆樣式的銅門。一進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門前搭著的葡萄架,雖然葉子枯落,但看根莖,應當是從別處移來的,也不知是死是活。往里走,轉個彎,東墻角種著一棵棗樹和一棵石榴樹,西墻圍有雞圈,一只雞從窩里偷跑出來,見到她們,撲騰撲騰的滿院子亂飛,弄得滿地雞毛,除此之外陽臺上堆著白菜,用厚厚的被子蓋著,防止凍壞。
倆人進屋,閆笑看著四周,又看看馬筱,說道:“媽,這個新家只有奶奶爺爺???”
很明顯,這是二層洋樓,若只是老人住,實在有些大。
此時此刻,馬筱一刻也不想在這待,欲轉身出去,閆笑一把拉住她,說道:“媽別走!你說話算數的,奶兒一會就回來?!?/p>
一樓外間干凈整潔,裝飾簡樸,只有簡單的三兩家具,這些家具一看就是從老家搬來的,電視還是原來的立柜電視,不過頭頂上的燈倒時換了;二樓并未裝修,只掛著繩子,想來是郝秀英搭衣服用的。
閆笑一看大門只關沒鎖,便知道老人準是出去溜達,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果然不出所料,不出半個時辰,隨著門咣當一響,院內傳來電輪車的嗡嗡聲和喇叭笛響的聲音。
“請注意倒車!請注意倒車!”
郝秀英頭裹綠色圍巾,身穿大花棉襖和黑色棉褲,一眨眼的功夫,便將車倒進車棚。
老人下了車,一轉身就看到閆笑,自覺驚喜,剛準備喊乖孫女,可眼往旁邊一瞥,愣在原地,漸漸眼角噙著淚,顫抖的說:“筱兒,你來了?!?/p>
何盛陽坐在花園的小亭看文件,何嘉南坐在一旁打著哈欠,又過了一會,實在無聊了,他站起身欲走,何盛陽叫住他,瞪了他一眼:“才坐多久就要走,一點耐心都沒有,自你哥出國留學,越發沒人管了。”
何嘉南無奈之下又坐了回去,只聽他說:“我說老爹,你也別裝模做樣了,做給誰看呢,馬姨才走多久,瞧您那魂不守舍的樣子。”
說罷,藍本夾子從天而降,卻被何嘉南巧妙的躲開了。
自郝秀英看見馬筱,忙上前招呼進屋,嘴里不停地念叨:“都來了,真好,”邊說邊拉著閆笑的手說:“小小也來了,奶奶真高興?!?/p>
三人一同坐在沙發上,郝秀英把圍巾摘了,掀來棉簾,進了里屋,不一會兒,手里拿著餅干和火腿出來,要給她們吃。
閆笑忙接了過去,露出甜甜的微笑,兩只小虎牙十分顯眼:“謝謝奶奶,我正好餓了?!?/p>
“小小,你不是想堆雪人嗎?去吧,不然等明天雪化,就堆不成了。”
閆笑知道她是故意支走她的,點了點頭,反正她早就想出去,這屋里氣氛微妙得很,她本想打聽閆有知的去向,但看馬筱的表情,只一聲不吭的出去了。
“才幾年,小小長大了,你看現在多高?!焙滦惴纪Z笑的背影,指著說。
“咱們說正事吧,本來我是不想來的,更何況各自都有了新的生活,我知道,你們偏心大兒子,算了,以前的事我也不想再提,這次來,我只是帶小小見閆有知,順便把向向接走?!?/p>
一語落下,郝秀英本低頭不語,卻聽她要將閆向接走,忙站起來,激動喊道:“小小已經跟了你,若是把向向也接走,你讓我小兒怎么想?”
“其實你爹不是這個意思——”
“向向是我的孩子!”馬筱打斷郝秀英的話,繼續說道:“我有資格帶走他?!?/p>
聽到這,郝秀英長長嘆一口氣,說道:“眼下最關鍵的是你爹的病情,其它的以后再說吧。”
“我當然分的清事情的輕重緩急,我明天就去醫院,小小就麻煩您照顧了。”
“不用說我也知道?!?/p>
常恒醫院。
作為全市最好的中心醫院,常恒醫院每天接待的病人很多,醫生們每天匆匆忙忙,走廊里時不時冒出幾個護士的身影,而閆有知所住的樓在常恒醫院的后面,樓不高,只有四層,和前面的樓比起來,不知要矮多少。
馬筱就近買了一些水果和營養品,從醫院西門進去,坐電梯上了四樓,走廊內靜悄悄的,除了醫生和護士偶爾談話外,聽不到任何聲音。馬筱提前給閆麗打了電話,知道閆有知就住在走廊盡頭的最里間一個屋子,出電梯口左拐,再直走,一直走到盡頭,馬筱很快就到病房門口,停留片刻,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門。
房間里總共三個病床,床與床之間有簾子遮擋,馬筱一進去就看到門口的閆莊,正靠在躺椅上看手機,馬筱看了一眼,沒有理會,繼續往里走,來到了最靠墻的病床,停下來。
病床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面容枯槁,似乎睡著了,旁邊架子上還掛著幾瓶營養液。
馬筱見他的樣子,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她沒有說話,閆莊見是馬筱,從躺椅上起來后,便準備上前叫醒老人,可老人仿佛早有預感,陡然睜開眼,看著眼前之人,臉色微變,有些不知所措,雙眼直瞪,但很快,蒼白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掙扎著要坐起來,馬筱見狀連忙扶起閆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