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初,紫竹院靜謐如常。
尤婆子領著丫鬟們款款而來,只聽得院門口兩個做針線的丫鬟低聲細語,見人來便起身行禮,喚了聲“尤婆子”。
尤婆子頷首微笑,直言是蘇氏遣她送保養湯來。
兩個丫鬟聞言,面上浮現一絲為難之色。
尤婆子不動聲色地挑眉,問:“大小姐,還未醒?”
月兒囁嚅道:“小姐,昨夜……不曾安寢。”
尤婆子笑意不減,心中卻想起前幾日葉婉柔撞柱之事。
自婚約被奪,葉婉柔便似失了魂魄,舉止怪異,夜半登頂,披頭散發,見客便直勾勾地盯著,著實駭人。
想來是夜里鬧騰得狠了,白日才起不來。
只是,這與她何干?
葉懷安和蘇氏巴不得葉婉柔更加瘋癲。
如此一來,葉婉兮的婚事便無人再置喙了。
“大小姐,可在屋里?”尤婆子溫聲問道。
月兒正欲開口,屋內走出一個丫鬟,向尤婆子行禮道:“尤婆子,大小姐,請您進去。”
尤婆子跨過門檻,繞過屏風,便見一位少女斜倚床榻。
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眉眼精致,如瀑青絲散落在枕邊。
屋內光線昏暗,唯少女烏發勝雪,在嬤嬤眼中格外清晰。
聽得聲響,少女轉過頭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閃閃發光,嫣紅的唇瓣微微抿起。
便是尤婆子也不得不承認,葉家大小姐的容貌的確是數一數二的。
便是平日里被夸贊貌美的葉婉兮,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幸好葉婉柔是個不省心的,否則蕭家也不會輕易應了葉婉兮的婚事。
“見過大小姐。”尤婆子躬身行禮。
葉婉柔,葉家大小姐,依舊斜倚床榻,一動不動,只抬了抬眼皮,淡淡開口:“尤婆子有何事?”
葉婉柔的聲音平靜無波,卻讓尤婆子莫名感到一股壓迫感,仿佛站在什么大人物面前似的。
尤婆子是蘇氏的陪嫁丫鬟,后來做了乳母。
葉成峰大老爺去世后,葉懷安當家,三老爺、四老爺對她也是客客氣氣的,就連蘇氏也從不在她面前擺架子。
她怎會對一個黃毛丫頭感到壓迫?
尤婆子甩開這奇怪的感覺,笑了笑,道:“夫人惦記著大小姐,特意讓我送來保養湯。”
說罷,向身旁的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連忙上前,揭開湯盅的蓋子。
“這是養神湯,夫人吩咐要用最好的藥材,管家跑遍了全城的藥鋪才湊齊。您瞧,這是東北的人參,南海的燕窩,還有天山的雪蓮……”
“替我謝謝二嬸。”葉婉柔打斷了尤婆子的話,眼波流轉,輕飄飄地說道:“只是我現在沒什么胃口,這可如何是好?碧玉,你連日來伺候我,都瘦了不少,這養神湯就賞給你吧。”
丫鬟碧玉愣了一下,在尤婆子凌厲的目光下,慌忙擺手,“不,不,大小姐!奴婢不敢……”
葉婉柔說道:“賞你的,你就拿著。是不敢,還是不聽話?”
碧玉被葉婉柔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尤婆子終于忍不住開口:“大小姐,這保養湯是夫人一片心意……”
葉婉柔淡淡道:“所以才賞給碧玉。我現在吃不下,送回去豈不是辜負了二嬸的心意?我養病這些日子,碧玉盡心盡力地照顧我,給她補補身子,也好讓她更好地伺候我,不是嗎?”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尤婆子一時有些懵,竟分不清葉婉柔是真心實意,還是在拐彎抹角地諷刺。
依著以往的性子,葉婉柔哪有這般心思?
葉婉柔從小就沒了娘,又不在府里長大,沒規矩,不懂事,連人情世故都不明白。
說出些不合常理的話,倒也不奇怪。
在尤婆子努力理解這番話的時候,葉婉柔在碧玉的攙扶下,款款走到梳妝臺前。
“這幾日讓二嬸費心了。她不計前嫌,還這般照顧我,若我把東西退回去,二嬸定會以為我心懷怨恨。我都是為了二嬸著想,尤婆子回去可要好好跟二嬸解釋,別讓她誤會了。”
竟敢說為了蘇氏著想。
尤婆子被葉婉柔這番話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也只能應下。
不過一碗湯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這刁蠻任性的大小姐,究竟是怎么了?
突然變得講起道理來了?
尤婆子示意同來的丫鬟把養神湯交給碧玉,自己則上前,代替碧玉服侍葉婉柔梳妝。
見尤婆子如此順從,葉婉柔開口道:“我怎敢勞煩二嬸,都看中的尤婆子來伺候?”
尤婆子笑道:“奴婢就是個奴婢,伺候大小姐是應該的。”
葉婉柔接過尤婆子遞來的熱帕子,幽幽說道:“只怪我福薄,從小跟著師父四處漂泊,凡事都得親力親為,沒被人伺候過。”
看著鏡中少女姣好的容顏,尤婆子想起葉婉柔的遭遇,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這位大小姐,命苦啊。
葉婉柔是葉成峰的獨生女,七歲那年染病,險些喪命。
恰好太乙真人云游至此,見葉婉柔可憐,便說能治好她的病,但條件是要她出家。
葉婉柔是葉成峰夫婦的掌上明珠,他們自然舍不得女兒出家。
可女兒病重,命懸一線,兩人只能苦苦哀求太乙真人。
太乙真人最終答應,等葉婉柔長大康復后,便送她回家。
就這樣,葉婉柔離開了家,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間,大夫人先一步離世,葉成峰續娶了余氏,沒多久也撒手人寰。
葉婉柔回家時,父母雙亡,只剩下一個素未謀面的繼母余氏。
還沒等她適應這一切,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
原來,葉家在葉婉柔年幼時,曾與蕭家公子定下婚約。
但葉婉柔離家的十年里,葉家卻將葉懷安的女兒,也就是二小姐葉婉兮,推了上去。
太師府是名門望族,蕭夜更是名滿京城的翩翩佳公子。
葉婉柔在回京的路上,早已對蕭夜芳心暗許。
等回到家卻得知婚約被換,猶如晴天霹靂。
葉婉柔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一味地哭鬧,最后葉懷安拿出當年的婚書。
當年,蕭家太師和葉家老太爺定下的婚書上,只寫了葉家女,并未指明具體是哪位小姐。
蕭家見葉婉柔不通文墨,又不懂規矩。
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葉婉兮。
葉婉柔受此奇恥大辱,一時想不開,一頭撞在柱子上。
醒來后便瘋瘋癲癲了。
想到葉婉柔的遭遇,尤婆子心中剛剛升起的一絲憐憫,又漸漸冷卻下來。
可憐歸可憐,誰讓葉婉柔命不好呢?
自己什么德行心里沒點數嗎?
哪個世家愿意娶一個瘋瘋癲癲,不知天高地厚的媳婦?
空有一副好皮囊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