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孩子們小時候的故事)
晴光漏過花窗,零星的鳥啼聲喚來幾許春意,一早侍女過來說,承乾來看我,我正坐在鏡前梳妝,吩咐她們開開門,便從鏡子里看見一只“小豆丁”踏著春曦走了進來,行至明間,便駐了足,只在門口遠遠地望了望,沖著我的背影深深作了個揖。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進來坐?!?/p>
“是?!?/p>
“小豆丁”自己斂起袍裾邁過門檻,走到我身邊莊莊穆穆地跪下來給我叩了個頭:
“姑姑,承乾給姑姑請安,恭頌春祺,愿姑姑歲歲長安,吉祥止止,福履綏之,芳齡永駐。”
“瞧瞧,瞧瞧,吉祥詞兒都教他說盡了!”我笑與宮人打趣兒,忙喚道,“好孩子快起來?!?/p>
“姑姑……”
是個極稚弱的女孩的聲音,側一抬首,這才見“小豆丁”身后跟來的養娘懷里,還抱著個更小的豆丁,養娘跪下來,將孩子放在地上,扶著她屈了屈身,替她說道:
“姑娘也給殿下請安?!?/p>
我愣了一下,垂目對上了女孩兒有些陌生的眼神,有些不確信地喚了一聲:
“婉兒?”
我不待侍女為我梳好髻,便轉身離了座,蹲下來抱起了這個嬌怯瘦弱的孩子,撫著她不由心里酸楚,紅了眼角:
“怎生養得這般瘦???夜里還咳么?大冷的日子,抱出來瞎逛什么?”
養娘連連叩首回告說:
“殿下息怒,太后說殿下不常過來,今日趕上太子殿下請安,特囑咐奴婢抱了姑娘同來教殿下看看。殿下安心,姑娘的咳疾由御醫調理著,近來已好多了,只是要戒葷腥……”
“罷了,你去吧?!?/p>
婉兒將腦袋枕在我肩頭,也跟著承乾牙牙學語道:“姑姑,姑姑……”
承乾板著臉糾正道:“是殿下——”
“叫娘?!?/p>
我跽下來將婉兒放在我妝鏡前的圈椅上,滿眼期待地望著她,一字一頓地慢慢教她:
“婉兒,叫娘——”
我女兒晶亮的眼眸輕輕忽閃著望了我片刻,而后在我耐心的引導下,甜甜地叫了一聲:
“羊——”
承乾也過來扒著扶手一臉嚴肅地糾正道:
“錯了,是娘——”
“羊……”
“娘——”
“羊?!?/p>
“嘶——娘!娘!娘!”
眼看著婉兒皺起小臉,快被承乾嚴肅板正的神情嚇哭了,我一把拉開承乾:
“算算了,好兒子,算了罷?!?/p>
“姑姑——”小男孩有些忸怩地紅了臉,語氣里也有了些撒嬌的意味,與來時那副小大人的態度迥然不同。
我笑了,抱起婉兒吩咐侍女去傳膳,又囑承乾:“承乾,去那邊坐著,今天姑姑這兒有好吃的?!?/p>
小承乾身形端正地坐在案前,宮人布膳,他倒與往日在我這兒巴巴地望著菜品的承澤不同,眼光只落在我同婉兒身上,竟像個大人似的同我寒暄起來:
“姑姑又清減了,近來是有什么煩心的事么?”
覷著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像極了我哥哥,我低頭輕輕撫摸著婉兒的發頂,忍俊道:“哪兒有什么事,喲,小小個人,知道這么多呢,聽誰說的?”
“姑姑替爹爹打理皇家內庫,十分辛勞,朝野皆知。”
“哼?!蔽逸p輕一笑:“準是你奶奶嘀咕的我,乖,回去同奶奶說,姑姑這些時日都在宮中休養,好著呢。”
“姑姑我懂,就像二哥學騎射受了傷,回宮前總會用袖子擋住,怕淑娘娘見了傷心。”
“承澤受傷了?”我許久未見這孩子,乍聽承乾說起,不由惦念,“要不要緊?”
“回姑姑,不要緊,只是蹭破了些皮?!?/p>
我聽來很覺欣慰:“你二哥是個孝順的好孩子?!?/p>
“爹爹也是這樣講,教我要好生學著,可是……我娘跟淑娘娘不一樣。”小承乾說到此處,不由微微蹙額。
“如何不一樣?”
“我若受了傷,我娘只會教訓我說——咳咳……”小承乾清了清嗓,學著皇后莊肅的口吻道,“汝若舉止安徐穩當,何至于此?”
我輕輕一笑,他又道:
“我被師傅責了手板,不待我回去遮掩,女史就先一步告訴我娘了,我娘還要說‘打得好’。”
我又笑問:
“那淑娘娘呢?”
“淑娘娘……淑娘娘很溫柔的,二哥說小時候受了傷,淑娘娘都會撫著傷處問他痛不痛,還會偷偷掉眼淚,我聽見爹爹抱怨說,淑娘娘把二哥養得太嬌氣了……”
我又想起小時候將承澤當女孩子扮著玩兒的舊事了,忽然覺得有些對不住淑妃母子,承乾大抵以為我不高興,覺得自己有些失禮,從小杌上起身跪下道:
“承乾知錯,不該私下議論長輩是非,姑姑不要生氣,請姑姑責罰?!?/p>
這孩子乖巧懂事得令人心疼,我望著他,不禁去想,哥哥小時會是怎樣的呢——哼,教他總是欺負我!我忽而起了促狹心腸:
“那就罰你——在旁邊看著我們吃?!?/p>
“是?!背星皖^抿了抿嘴唇,便十分安靜溫順地跪在原處。
我掌不住笑了,終究不忍,同他招招手:“傻孩子,過來?!?/p>
“姑姑?”承乾垂肩肅手,膝行至我身側,一副長者面前聆訓的模樣。
我將手輕輕搭在他肩背上,溫和道:“承乾懂得約束自己的言行,這是好事,但是姑姑不是外人,可以隨意一些,什么話都可以和姑姑說哦,姑姑不會讓別人知道的?!?/p>
小承乾忽閃著可愛的大眼睛,將信將疑:“不會讓爹爹知道么?”
我搖搖頭。
“那——也不會讓娘知道?”
“不會,只要你不想,姑姑可以不教任何人知道。”
承乾這才略略放下心,挨著我坐了下來。我教宮女將燒雞的雞腿給承乾分了一只,另一只我自己拿筷子剔了些肉下來喂給婉兒,承乾忽然又跪起來,替婉兒辭道:
“多謝姑姑,可是——來前奶奶特地囑咐過,不可教妹妹食用葷腥油膩之物……”
“哎我不說你不說,誰知道我給她用了什么?你瞧你妹妹瘦的……偶爾一回,不要緊的。”
“可是……”承乾頗不情愿地皺著眉。
“小小年紀,怎么跟你爹爹似的,凈愛板著個臉唬人?好啦——放心吃你的,姑姑有分寸。”
我喂了婉兒幾口雞腿肉,又搛了些蔬菜喂她,她雖乖乖吃了下去,眼睛卻還巴巴地望著那只還留了一大半的雞腿。我也是養過孩子的,承澤像她這般年紀時,早已能吃下一大只雞腿,或是一塊羊排,吃下大半碗飯,還能吃下一盤葡萄或者半根玉米。
我稍稍猶豫了一下,就將那大半只雞腿與了婉兒,教她自己捏在手里吃。既又與承乾閑聊:
“承乾覺得你二哥怎樣?”
“二哥——很好呀,二哥聰明勤奮,讀書、騎射都比我好,上回爹爹拿春闈的考題教他做文,他寫得又快又好,爹爹很喜歡他?!背星f著癟了癟唇:“我還不會作文……要抓緊學著才是?!?/p>
我莞然笑道:“那有什么關系,他是哥哥,比你多吃了兩年的飯呢,再過兩年,你也會作得一樣好?!?/p>
“可是我是太子,娘說,諸事上合該比哥哥們強一些才是,大哥不愛念書,騎射卻是最好的,二哥樣樣都好,不像我——人材平庸?!边@大抵是從他母親那里學來的話,承乾說罷默了一默,忽然問我:
“姑姑,爹爹是不是對承乾很失望,才將承乾的師傅換掉的?”
“你師傅是……”我略想了一下,記了起來,“禮部尚書?”
他點點頭:“我娘說,我學得不好,爹爹生氣了?!?/p>
我趕緊將這個孩子從奔騰漫涌的胡思亂想中撈了上來:“不是的,是你師傅做錯了事?!?/p>
承乾不解:
“師傅那樣厲害,又懂得那樣多的道理,也會做錯事么?”
“人非圣賢,都會犯錯的?!?/p>
“那等師傅改正了錯誤,爹爹就會放他回來么?”
“哦也許會吧?!蔽也恢撊绾蜗蛩忉?,也不好與他詳說今春科場的案子,只好這般敷衍了一句。
我低頭看向懷里的婉兒,她已經專心啃完了一只雞腿,此刻正握著雞骨頭巴巴地望向一盤扣肉,我愈加心疼地問承乾:
“你奶奶是不是不給她肉吃?”
待送走承乾和婉兒,午后小眠時,我又被母后的女史從榻上急急忙忙地叫了起來:
“殿下,太后急傳!”
女史一面替我收簾子,一面服侍我起來更衣,慌慌忙忙簡直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姑娘一回來便嚷嚷著腹痛,又是咳又是吐,御醫還在來的路上,太后教奴婢問問殿下,給姑娘吃了什么?”
我一下子清醒了,胡亂披了衣裳,出門上了輦輿,趕到母親寢宮,御醫已經診過脈,開了藥方,說是暴食傷了脾胃。
母親見了我便罵:
“活冤孽啊,你也是做了娘的人了,好好的孩子放到你跟前一刻半刻的,回來折騰成這樣,真要是給你帶著,還不知能不能活得到今天!當初就不該聽你哥哥胡亂支派,大老遠跑去信陽那么個破地方生孩子,你這丫頭也是!腦子是教水浸了怎么著,日日哭夜夜哭!你瞧瞧你女兒這一身寒癥,都是教你哭出來的!哎!你還要哭!”
她說著又指著垂頭縮在一旁的承乾:
“承乾這孩子也是,今兒不知是怎么了,問什么也不說!癡兒一般——”
我摟過承乾安撫一番,同母后小聲回說:
“并沒有吃什么,吃了一只雞腿,幾片肉罷了……承乾是我不許他說的……我今后仔細……娘,您消消氣……這會,應當無礙了罷?”
“今后,你還敢料想今后,我錯發了善心,想著教你們母女見見,你就將她害得這樣……”
母后正罵著,我哥哥身邊的小太監卻也趕了來,對我說:
“殿下,陛下召見?!?/p>
小太監來的正是時候,母后擺擺手,語氣里帶著三分怨氣,氣分無奈:
“罷了罷了,你去忙罷,替你哥哥料理外邊那些破事兒去,今后孩子的事,就不要你插手了!”
我又是拜手又是賠罪,也顧不得母親是不是還惱著,急急匆匆便恭身告退,跟著小太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