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御書房出來時,日已西斜,正巧在廊間遇上范建,因他是姆媽的兒子,又比我哥哥稍年長些,小時候我叫他“大哥哥”,心里卻很瞧不上他。聽聞他常年留連花船酒巷,尋芳問柳,私生子就有幾大車。說起來,他那發妻青春早逝,才過去多少時日,便又見他納了新歡。
他遙遙對我作了揖,我微微頷首,想起來柳如玉那傻丫頭:
“哦,還未恭賀范大哥新禧。”
“豈敢。”
我禮節性地同他微微笑了笑:“代我同如玉問好,說我惦記她,邀她得暇進宮來玩。”
與范建別過,我便沒有再去叨擾淑妃,終是去了母后宮里,淑妃說得對,母女家能有什么隔夜仇呢?
我枕在母親懷里,她用手指撫在發根處輕輕梳理著我打散的青絲:
“就留在京都不好么?”
我搖搖頭。
“當初你哥哥要你接手內庫,娘就頂不樂意,你說咱們做女人的,攬那些臟事累事做什么,辛苦我們受了,惡名我們擔了,到頭來這天下還是他們男人的,為的什么許呢?”
她指腹撫蹭著我的頭皮,悠悠嘆道:
“娘年輕的時候就是太癡,老來想想實在沒勁兒,娘不想你像這樣兒,就想你嫁個如意的人,平平淡淡、安安穩穩過日子,別趟這趟渾水。”
我揚起眸子巴巴地望她:“可是娘,除了這兩條以外,便沒有旁的路了么?”
“旁的路……留在宮里一世么?娘若是不在了,你靠哪一個去?你哥哥么?他是皇帝,休信什么血濃于水……”
聽著“若是不在”這樣的話,我心里咯噔涼了半截,鼻根酸楚,倏然便滾下淚來:“娘——您不要這樣說……”
“好嘛,不說了,傻孩子。”
我緩了緩,才又接著先前的話道:“血親尚且靠不住,便是嫁了個如意的人,難道就比哥哥可靠么,若一朝失了恩義,人家待我,不還是看在我有個皇帝哥哥的份上?如此說,還不如靠哥哥來得踏實。”
“你呀——”
“其實我也不想靠哥哥了。娘……”說到這里,我小心翼翼地偷睨了她一眼,“我想著,姐姐當初四處游歷,雖有朋友,終究只是幫襯,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我想……我也想——”
“你……”母親一時語塞,隨即一掌拍在我背上,“你是存心要氣死我!”
“女兒不敢。”我微微顫了顫身子,愈向她近旁蜷了蜷,軟下聲氣道,“我不該想,我不想了……娘,我就出去走一走,逢年逢節便回來,或許過兩年我大了,收了玩心,等那時節,娘要我走那條路,我聽命就是。”
“哼,休拿這些違心的話來哄我,你娘是老了,可還沒糊涂!你還惦記著那個林若甫,一心指望著同他遠走高飛去!”
我抿抿唇,噤了聲。
母親撫著我的鬢角,卻并沒有再發火,只是語重心長地勸我:
“他畢竟是個權力場上的男人。你是圣上信重的妹妹,又掌著天下財權,能借著你的助力,誰不求著望著巴不得呢,況你還又年輕,生得貌美,對你用兩句聽上去情真意切的花言巧語,還不是信手拈來?”
“娘,若甫不是那樣的人。”我小聲分辯了一句。
“是不是的,娘說你也是不肯信。罷了,我還是那句話,你看他敢不敢不要他如今掙來的官位。”
母親低眸望著我,想了一想,又道:
“身在廟堂,愛財、慕色,總比貪權教人心安些……”
“哦……”
我應著聲,其實并不明白母親在說什么,她又在我身上輕拍了一記:
“蜷成什么樣子了,像條蟲子一樣的!大大方方的,好好躺著。”
我抿著唇輕笑了笑,起來翻了個身張開手臂仰躺在榻上,母親搖搖頭:
“和你兩個哥哥一樣,沒正形!“
不日之后,若甫從宮外遞了消息與我,說愿與我同進退,只是任上還有些未竟的事務需要交付,勸我耐心等待,又說內庫之事非同小可,勸我深思熟慮再做定奪。我想著來自母后的那些質疑,心里也惴惴不安起來。
柳如玉進宮來看我,我問她:
“你怎么想的,巴巴地去給人做小?”
她反倒笑著問我:
“你怎么想的,好好的狀元郎,當初不肯要,如今又后悔了不是?”
“我是心疼你,你卻來嘲笑我,什么意思。”
她跽起來撫著肩摟住我: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小殿下,司南伯不是你想的那樣。”
“年紀都快能當你爹了……”我嫌棄地皺了皺眉,“再說了,國公家里的女孩兒,美得他!怎么著也該做個正室。”
“我不在乎什么名分,做不做正室怎么樣呢?他原有發妻,豈能見了新人,忘卻舊恩,我便是看準他長情。”
“他——長情?”我一臉詫異地望向她,猶豫了一下,實在不忍打擊這個一心沉醉在郎情妾意里的美嬌娘,便只好干笑兩聲,沒再提范大哥早年花船酒樓里的風流事。
似乎年輕的女孩兒,認準了一個人,甚至都不需再多費唇舌仔細誆騙,旁人再看不上,她也會不自覺地替那人尋來些借口。
那么,我和若甫呢?我和若甫呢……
我總以為我該是不同的,當初談詞論賦之時,或許空靈美好,可我并沒有輕易把自己許他,我把自己許他,是在我們一同經歷了許多事情之后,縱使朝堂險惡,亦能彼此扶攜,辭章詩賦或許浮華虛美,或許巧言令色,經事考驗摔磨過的情義,卻不會欺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