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從前的事,我記不得了。”
宮車上,承澤抬起那雙溫柔的眉眼,眼尾綿長卻嫩紅著,我低頜輕輕將他攏進懷里,婉聲道:
“好,姑姑不說了,姑姑不說了,好孩子,是姑姑沒有保護好你……”
他的小腦袋枕靠在我的臂彎里,卻較以往多了幾分生疏。
“我小時候夜里愛哭,沒人肯帶,是姑姑將我要了去,母親每同我說起,這件事,我不會忘的。”
我又想起自己聽到葉輕眉死訊的那個飄雪的冬日,心里有些蒼涼,我想,承澤本不應當承受那樣多。我撫著他的發頂,有些哽咽著嘆了口氣,他抬起溫熱的小手揾了揾我紅濕的眼角,將他擁得更緊,他反來寬慰我說:
“但若是教姑姑傷心的事情,那還是忘卻了罷。”
到了宮學,承澤要下車了,我忽然握著他的手喚:
“澤兒!”
“怎么了,姑姑?”
“你愿不愿意,跟姑姑去江南?”
他愣了一下,繼而眸光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被溫和有禮的微笑掩飾住:
“姑姑,我還要上學。”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拐小孩兒的拍花子。
我垂下眼眸默了默,撫一撫他的肩,輕輕道:
“好,你先去吧。”
我又回淑妃宮里躲了半日清閑。我沒敢當著面同她討要承澤,只是沒頭沒尾地說起小時候的事情:
“葉姐姐帶著我和澤哥兒跑哇跑……那時候多快活啊……”
淑妃淡淡一笑:“妹妹,你還沒長大。”
“哎,你又來笑我。”
“不是笑你,是羨慕你,其實這樣也很好,你有太后與圣上愛著、護著,不必那樣急著長大的。”
“那澤哥兒呢,我們疼他、護他,也不要讓他長大,好不好?”
“不教他長大,躲在閨中做你的布娃娃么?又說孩子話了——”
“為什么我可以,澤兒不行?”
“嗯……兒郎與女娘,究竟是不同的吧。”
我曾經隱隱羨慕過哥哥的女人們,因為她們嫁給了哥哥,擁有了我自幼仰慕卻永遠不可能得到的人,可如今我才曉得,原來婚姻本無關于那些傳奇話本里的男歡女愛,剝開光鮮亮麗的外殼,只剩下利益的籌碼。她們一年見著哥哥的次數,尚不及我,她們的指望、一切作為活人的熱情、力量、期待、悲喜便都只好寄托在了下一代的孩子身上——想到此處,我又怎么忍心與她搶承澤。
妻,本應當與夫齊,葉輕眉站得太高,我哥哥只好仰望她,其余的女人們,即便是表姐,做了皇后,她一生所能仰望的高度,亦只在宮院深墻上四角的天空罷了,并不能與哥哥齊肩。
如此算來,或許能夠有望或準與他并肩站在一處的女子,似乎就只剩下我,或者應該說,是他曾給過我這樣的指望。然而自從那回在別院同哥哥說出交權的話來,我雖名義上還暫管著內庫,他也不大召我議事了。
承澤散學后,我直接領著他上了御書房。
“呵呵呵,這不是朕的小石頭兒嘛……”
哥哥見了承澤,興致很高,托著兩脅將他抱起來,放在榻間承奏章的小幾上。
“好好的孩子,怎的給起了這么個諢名兒?”
“那你得去問你女兒,朕也是跟著她叫的。”
“婉兒?”我有些詫異,“誰教的她?”
“你瞧瞧,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哥哥傾身捏了捏承澤的耳垂。
“你可別欺負他。”
“這話說的——”哥哥瞥了我一眼,又撫著承澤的腦袋說:“小石頭兒,知不知道,你姑姑從前最壞,給你穿女孩兒的衣裳……”
“哎——同他說這些做什么,澤兒,你摸著良心同你爹爹說說,姑姑對你好不好?”
承澤歪頭看向父親,銜著一抹溫淡淑藹、不合于他年紀的微笑:
“姑姑于承澤有養育之恩,與承澤的娘親是一樣的。”
“小嘴慣會說的——”我笑著捏捏他的臉,又望向哥哥,索性過一過嘴癮,“哥哥,你兒子都這樣講了——你就把他給了我吧!”
“你今日巴巴地帶著他來,就是來跟朕搶兒子的?”哥哥接過我的話,手里也沒閑著,拾起架上的九連環拿給承澤玩。
“那可不!”我拿出一副理不直其還壯、志在必得的架勢。
我哥哥壞笑了一下,倒很會“從善如流”,只問:“那你拿什么換呢?”
“哎呀,你聽聽,這是做爹爹的能說得出口的話么,這就賣起兒子來了?”
“沒誠意——”
我立馬又軟下聲氣:
“哪里是沒誠意,臣也是有心無力罷了,陛下也知道,就算是抄了我的行宮,也不值什么,況一草一紙乃至身家性命,皆為陛下所賜,沒有什么是自個兒的,陛下就當賞了我嘛——”
我哥哥聽著我這番歪理邪說,弧唇輕笑了笑道:“不準。”
“兒臣愿意跟著姑姑……”
書架的背后傳來稚嫩的童音,我循聲望去,只見排排列列的叢書古卷的縫隙里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便聽見我哥哥略沉下聲嗓薄斥了一句:
“看著姑姑來了這些時候,還不出來見禮?”
“是。”
藏在書架后的小豆丁徐趨著跑到我們跟前,與我作了個揖:
“承乾見過姑姑!”
哥哥在他發頂上輕輕呼嚕一把,這方抱下承澤,承澤見了弟弟,也便放下手里的玩具,拱手見過禮。
承乾扶起哥哥,又很是執著地抬頭望望我們:
“承乾想跟著姑姑。”
我哥哥憋著笑看了看哥倆:“這個倒是可以賞你。”
這玩笑開得就有些過火了,我訕訕一笑:“這個——要不起……”
承澤攬著一臉懵的承乾,再與我們施了禮:“爹爹,姑姑,兒臣與弟弟回去做功課了。”
說罷牽著弟弟恭身退了兩步,承乾有些委屈地曳了曳承澤的袖子:
“二哥,他們為什么只要你不要我?”
“你是太子。”
……
孩子們走后,仿佛將大殿里活潑潑的生機也帶走了似的,我哥哥仍坐在榻上低頭看折子,并沒有教我坐下的意思,稍稍默了一默,才沒話找話似地問了一句:
“近來可好?”
“很好,多謝陛下記掛著。”
“又挨打了?”
怎么能是“又”?定是李治那小子多嘴!我搖搖頭:
“后宮小事,不該驚擾陛下。”
他掀眸睨了我一眼,竟然略肅了肅聲意:“知道不該驚擾,就應當收收性子,管住自己的脾氣。”
“是。”
他垂目批過幾筆,闔了頁,淡淡道:“去罷,既然要走,這些時日,就留在宮里多陪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