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寒?!?/p>
當(dāng)庭中綠樹終然褪卻了夏的盛情,秋風(fēng)淡淡,木葉蕭蕭,我手里拈著那只從若甫那兒要回來的毒瓶,掀開蓋來抿了一口,寒意一股一股,激遍了全身。
四年前,太平別院血案前夕,我那場病來的蹊蹺,雖癥狀與風(fēng)寒無二,可落在發(fā)膚體骸,卻是不同的,我早該想到。
那時哥哥西征,我去城郊送他,喝了一盞餞別酒。正值隆冬,也是冷極了。飲下酒,他扯了扯我的披風(fēng)將我裹得更緊了些,我強壓著憂牽與不舍,一直對他笑呀、笑呀,像個傻丫頭,他捏了捏我凍得冰涼的耳垂:
“怎么這樣愛笑呢?”
我眸中閃爍著美好的憬望:
“陛下放心去,我會好好照顧姐姐,待你凱旋,母子平安?!?/p>
我笑著笑著,便淌下淚來,凜風(fēng)吹裹,連淚水都是寒的,他抬手輕輕搓了搓我的臉:
“天冷,就不要到處跑了?!?/p>
那日回到廣信宮我就病了,御醫(yī)說是風(fēng)寒,卻又比以往不同,我甚至清晰地感到寒氣滲入肌膚,一寸一寸侵入骨縫,往后的一兩月間,都是冷的。
記得哥哥新即位的頭兩年里,他與葉輕眉常常吵嘴,吵便吵罷,他又老愛捎帶上我:
“云睿你過來,評評理?!?/p>
“你對?!?/p>
葉輕眉囑咐過我,讓我評理,哄著哥哥就是了,她吵累了,不在乎。
我哥哥這個人吧,說他心寬,有時實在是寬得沒邊,被御史指著鼻子問候祖宗八代還能笑呵呵的,眉頭也不皺一下,可唯獨對葉輕眉不行,葉輕眉嗆他一句,他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蹲在房門口委屈。
當(dāng)著葉輕眉,他是不敢嗆回去,背地里就愛逮著我蛐蛐:
“你說說她,啊,蠻橫無理!囂張至極!成何體統(tǒng)!”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吐一個詞我點一下頭:
“陛下,我覺得你說得特別對。”
我面上配合他,心里還惦記著葉輕眉答應(yīng)明天要給我和李治做的草莓小蛋糕,他蛐蛐完心里痛快了,抬頭便招呼先生:
“高先生啊,明天給這倆小鬼頭加點功課,別一天天凈往別院瞎跑?!?/p>
他一走李治便開始對我發(fā)瘋:
“李云睿你有沒有良心?。∪~子姐平時對你多好啊,你背地里胳膊肘朝哪兒拐呢?”
“我朝哪兒拐?那也是咱哥——你有良心,那你怎么不吭聲?”
“無聲就是抗議!你看吧,叛徒——都是沒有好下場的,加功課,哼,寫死你!”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發(fā)飆,然后緩緩補了一嘴:“其實——你好像加的比我更多,你還要寫策論。”
哥哥不讓去,那就不去吧,偏偏他自個兒去得比誰都勤,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和的好,就像當(dāng)初我也看不明白他們怎么吵起來的一樣。
吵得最兇的一次,葉輕眉連夜教人收拾箱籠,嚷嚷著要回東夷,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一面被氣哭,一面還可以條分縷析地說出許多我聽也聽不懂的道理。
事后我問她:
“姐,你們每回為的什么吵呀?”
“你曉得,天下為主與君為主的分別么?”
我懵懂地?fù)u搖頭說:
“天下人那樣多,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世人都要做主,這人間不就亂了么?”
那日我窺見了她眸中隱含的失落,我也曉得了,我終究走不到她的心里去。
我用了十幾年從心里底深深扎根,長出“君為主”的凜惕,卻用了一輩子也才影影綽綽地領(lǐng)悟了“天下為主”的道理。
叛徒能有什么好下場呢?李治說得對。
寒毒于我體內(nèi)發(fā)作,與四年前一樣厲害,我哆嗦著裹緊了氅衣蜷在屏山下,侍女慌忙上前來扶住我,我教她不必去請御醫(yī):
“傳車,我要去御書房?!?/p>
我穿過長長地甬道,走到屏風(fēng)前,秋風(fēng)四面八方地從雕窗里飄進來撕扯著我的披風(fēng)散垂的長發(fā),書房里雕花的門扇悠悠轉(zhuǎn)開,仿佛是孔雀展開花屏,晴暉灑落在金磚上,我哥哥散著凌亂的鬢角,披著寢衣從另一端走了進來。
“我去找了費介?!?/p>
我裹緊衣袍渾身瑟顫著站在他面前,他沒有說話,只與宮人微微遞頜,便在書房里生了個炭盆。
不到中秋,天尚未真正涼下來,盆里的火燒得旺旺的,可我還是很冷,眼淚滴落在臉頰上也是冰的,他打量著我如不勝風(fēng)的模樣,問我:
“不走了么?”
我說:“要走,但是走之前,我要問明白一件事?!?/p>
他揮揮手屏退了宮人:“問。”
淚水從眼眶里顫巍巍地拋落,我克抑著牙根的顫抖,幾乎不忍對上他的眼眸,我問他:
“太平別院血案發(fā)生以前,你早已知曉了……是么,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