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離開了京都,縱然安車華輿,侍從成群,心神依舊惶茫無安住之所,如有所亡。我仿佛是一個被放逐離棄的孤臣,不是皇帝哥哥放逐了我,是我自己對自己的放逐,這樣的我,即便留在宮中,也終究是客,我要去一個地方,去一個自己能做自己主宰的地方。
接管內庫以來,我三下江南,這一次去,是想尋一個人。
小時候剛回京都那會兒,我與他有過幾面之緣,那時他還是個劍客,與葉輕眉身邊那個武功高強的蒙眼少年交過幾回手之后,漸漸地就丟開了劍,閉關修煉,悟出了一套神秘的掌法。再后來聽說他云游天下,我便再沒有見過他。
我哥哥喚他流云世叔,我也跟著這般喚他。那時我便很喜歡他,他與我周圍所見那些端凜危坐、一絲不茍的大人們不同,年屆不惑,還如少年人一般披散著頭發,神情散朗,談吐風趣,他那小他一輪的侄兒坐在他身旁,竟更顯得暮氣似的。
我打聽到他在江南有一處別居,想著他在外游歷總會有回來的日子,便登門去詢問。可巧就趕上了,只不過,我們不是在別居見的面,而是在船上。
那是一片城郊的野塘,家丁將我引至岸邊,說要與主人通報。江南不比京都,雖已是九月,夾岸綠樹蔥蘢,池水猶是碧瑩瑩的,除卻塘心那幾叢金枯的野荷,并不見許多蕭疏秋意。
我遠遠便望見船艙外茶爐邊倚著船舷眠憩的老先生,他兩鬢已有些斑白,仍不束發,垂散的鬢角被清風拂弄著微微飄揚。他的容貌卻與十多年前相較卻并無多少變化,與常人不同,又與尋常的俠士武人不同,眉宇并無殺氣,反倒溫藹和善,觀之可親。
“流云世叔——”
我走上臥虹似的拱橋,招手揚聲喚他,他第一眼并沒有認出我,待家丁解釋一番之后,他眉眼間方緩緩露出幾絲機敏頑皮的笑意:
“小郡主——”
他仍像十幾年前那般喚我,繼而又像尋常長輩見面一般,叫出了我的名字:
“李云睿。”
船上沒有槳櫓,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推移著悠悠然朝我靠近,高遠的云天映在明鏡似的池水里,好像行在畫上一般。算起來,除了那個咋咋呼呼的李治,仿佛還沒什么人會這樣當面指名帶姓地叫我,我也不惱,含笑問他:
“世叔還記得我呀?”
“忘不了。”說罷,他有些戲謔地調侃了我一句,“世子哥哥的小尾巴嘛。”
聽他提及哥哥,我眸光一黯,心神恍恍惚惚仿佛便墜入那幽深的綠水中,越沉越深,又聽見他問:
“陛下到江南來了?”
我慢慢抽回神思,望著他強笑了笑:“他沒有來,是我自己要來的。”
“哦,自己要來的?”
“對,我是來尋你的。”我又補了一句。
“尋老夫做什么?”
柔風吹面不寒,晴暉裊裊,更似陽春,竟令我灰敗的心境里生出幾抹向陽的生意,我沒有提及那些傷痛的舊事,索性與他長話短說:
“京都太悶,也想隨你出海,去周游天下呀!”
他囅然長笑,廣袂當風,長發舒展,恍若山中的仙人。笑過之后他并沒有表現得如何驚訝,似乎也很欣賞我這般直來直去的表達,爽快地應道:
“好!上船來!”
他將船移得更近了些,又玩笑著問我:
“敢不敢從橋上跳到我的游船上來?”
我低頭看了看,那拱橋總有半幢小樓高,沒有護欄,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大抵人在絕望之中總會被激起一股莫名的膽氣來,我想也不想,便縱身一躍。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