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橋頂一躍而下,我永遠記得那種凌虛無憑的隕落感,耳畔風聲獵獵,直欲穿破耳膜,分明只是流星似的一瞬,于我的感知里卻無比漫長,足履終于沒能觸到我所指望的堅實的甲板,待我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浸裹在一團沁骨的冰寒之中,塘水涌灌入我的七竅,一口氣也喘不上來——我從來不曉得,江南溫柔云水地,塘水竟是這樣冷的。
……
我裹著氈毯,瑟瑟發抖地坐在船頭,大口呼吸著芳馨甘美的空氣,咳喘著將嗆入體內的水吐出來,池水仍舊碧綠沉凝,卻再不能教我體驗出絲毫的美感,水中倒影著我蒼慘的面色,仿佛當真是從一場生死之劫里逃出來似的。
葉流云倒了一盞熱茶,推至我面前,笑道:
“小時候看不出,你這股不要命的瘋勁兒,與你哥哥倒是如出一轍。”
“我才不像他?!蔽覜]好氣地嘟囔了一句,捧起熱茶暖手,雖然芳氣撲鼻,猶覺喉中腥澀,飲不下去。思來又笑:
“整個慶國,敢這樣說圣上的人,恐怕也只有流云世叔了罷?”
他淡淡笑笑,招呼我說:
“艙內有干凈衣裳,你喝了茶,進去換一身。”
我換了他的衣袍,玄衣青里,仿佛披裹著衾裯,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倒像是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衣裳,八面鉆風,不過也聊勝于無了。
我解了簪釵,將濕答答的長發披散下來,回到他對面坐下,拿一塊葛巾擦拭起來,我們對面坐著,一時竟也尋不出什么話來說,我望著茶壺里升起的裊裊煙氣黯黯出神,良久,沒頭沒尾地開了口:
“我姐姐死了?!?/p>
“葉輕眉。”他緩緩念出姐姐的名字,點了點頭,“我知道?!彼锵У貒@了口氣,“節哀?!?/p>
“你知道是誰殺了她么?”
“唔,我不知道?!彼嫔矟u漸沉了下來,搖了搖頭:“她為慶國做了那樣多的大事,想來這世間愛她的人有多愛她,恨她的人也便有多恨她?!?/p>
我又垂頭默默擦拭頭發,又過了許久之后,我忽然說:
“流云世叔,我想習武,我想拜你為師。”
“你要——給她報仇?”
“不……殺她的人……都已經死了?!蔽移垓_自己,“我聽說大宗師是世間最厲害的人,不受皇權轄制,逍遙物外,無牽無累,我很羨慕?!?/p>
他聽了我的話,默了一默,呵呵笑道:“誰告訴你我無牽無累的?”
我不解:“天下最厲害的人,還能被什么牽累住么?”
“誰說大宗師就是最厲害的人了?”他又笑,“北齊有個莊先生,一生注經釋文,著作等身,被尊為文壇領袖,供天下文人膜拜;又像你哥哥,縱然沒有大宗師的武功,卻可以調動百萬雄兵,更能教千千萬萬的民眾臣服于他。大宗師可以殺人,但人心卻是殺不死的?!?/p>
我哼笑一聲,啐道:“我哥哥?他只是巧言詭辭,會哄騙人罷了?!?/p>
他沒有像旁人那樣大驚大惶地阻止我的口無遮攔,只像對待友人之間尋常的的牢騷那般平和地笑著,又問我:“你哥哥有沒有告訴過你,這天下又四大宗師,東夷的四顧劍,北齊的苦荷,慶國除了我,還有一個人。“
“我聽說過,可我只識得你。那人又是誰,現在何處?”
“我不能確定是誰,但我可以感應到,那人便在京都大內之中?!?/p>
“大內之中?”我將信將疑地望向他:“那她是個——娘娘?”我從表姐想到寧姐姐,覺得都不像,“不然是個——太監?侍衛?我在宮里待了這么多年,怎么沒見著呢?”
“此人隱藏極深,或許你見過,或許就是你身邊看似不起眼的某一個人。”
我覺得脊骨發涼:“他那樣厲害,還藏在宮里,豈不是隨時可以殺了我們所有人?”
“他沒有這樣做,想來也不會這樣做。”
“為什么?”
“興許——他是個忠臣呢?”
“那他這個大宗師當得可真夠憋屈的?!?/p>
葉流云溫目看向我,徐徐道:“灑脫與否,與武功沒什么干系,世人為義為情,多多少少都會有所牽累,沒有人能做到真正的逍遙?!?/p>
“像你這樣就很好。”我仰頭望了望他,“不學武也可以,你帶我出海,不許反悔。”
“行啊?!比~流云問我:“這回出來,打算呆多久?”
我將眸光引向浩浩渺渺的云天:“一輩子吧。”